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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三章 荼蘼

  沒隔兩天, 青州大營抄送來一份軍報。裴青仔細檢查了上麵完好的印鑒後, 這才拿了書案上銀製的拆紙刀將信封打開。信中是魏勉捎來的一個消息, 赤嶼島如今的大當家馱龍向朝廷投誠, 提出諸多條件不說, 還指定這其間的聯絡人為傅家百善。


  裴青就從鼻底輕嗤一聲, 將手中的信交給案幾對麵的傅百善。


  赤嶼島自從讓曾閔秀聯合裴、傅二人, 從外向裏鬧了天翻地覆,其實力就大不如從前了。二當家鄧南因為直接策劃了對徐直的刺殺,遭到了曾閔秀的瘋狂報複, 聽說最後連個全屍都沒有留下。大當家毛東烈因為唯一的兒子被拿捏在裴青的手裏,連像樣的反抗都沒有就棄械而降。


  三當家葉麻子雖是個莽撞的人,這回卻極有眼色的做了一回牆頭草, 第一個率領手下向曾閔秀投誠。至於四當家林碧川, 早就有心為自己留條後路。出乎裴青意料的,就是他再次低估了曾閔秀的狠絕。


  這樣一個連半點武功都不會的女人, 就靠著一份過人的膽識和機敏, 在丈夫徐直被刺身亡後, 火速糾結起一幫將要潰散的幫眾, 還借力打力地將盤踞赤嶼島十數年的悍匪收拾了個幹淨。說實話, 裴青當初就是看出了這一點, 有意無意地縱容曾閔秀的坐大,也絕沒有想到她會做得如此令人刮目相看。


  傅百善細細看了一遍書信之後,喃喃自語:“這位馱龍應該就是曾閔秀新取的字號吧?“


  裴青為自己媳婦的敏銳感到一陣愉悅, 點頭道:“我們從赤嶼島離開後, 曾氏就瞅準了空檔,聯合徐直的義子徐驕收繳整合了島上的殘餘勢力。因為她賞罰分明紀律嚴苛,竟然慢慢地在島上站穩了腳跟。都指揮使衙門裏的那些大人怕她是下一個毛東烈,就派人上島試圖遊說招安,不想她竟然答應了。”


  傅百善就了然一笑起身道:“條件就是讓我上島去接應她……”


  坐在榆木雕福慶有餘官帽椅上的裴青眉眼一陣閃動,一把將身邊站著的傅百善抱過來安穩放在膝上,長長歎息道:“去是要去一趟的,隻是眼下還不是時候。你到鐵匠鋪子裏看過那些師傅打造刀劍嗎,此時此刻還遠沒有到火候!”


  男人黑黑的頭顱歪靠在懷裏,溫熱的鼻息拂在脖頸上,讓人感到一陣酥麻。傅百善就回握住裴青的手,溫聲道:“我雖然跟曾氏接觸的時日不長,可也看得出這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女人。她既然跟朝廷招安的人提了我的名字,那勢必會引起有心人的在意。”


  裴青眼中閃過一道犀利的寒光,緊緊環住妻子的腰身道:“你我夫妻一體,曾氏想利用你平平安安地變回良民,也得看我答不答應!況且以她那種性子,又因緣巧合地成了赤嶼島的大當家,這份威風凜凜人上人的滋味她還沒有品嚐夠,怎麽會輕易舍棄這一切?”


  麵對丈夫的分析,傅百善不由點頭首肯,“我若是不去,朝堂上怕是有人以此攻訐於你。還有曾氏這一次不成,肯定還會有下一次。到時候兩邊一開戰,無論死傷島上平民還是朝廷官兵,自然會有人將此事硬按在我倆的頭上,到時一樣逃不了罪責!”


  裴青也早想到此處,伸指拈著書信的一角,淺淺笑道:“隻怕魏大人也是想到了這點,才會悄悄派人給我送信,怕也是想讓我倆有個心理準備!”


  這的確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輕不得,重不得。


  赤嶼島孤懸海上,卻是幾條海上絲綢之路的要衝。派人上去圍剿,人力物力不說,就是將此地拿下,隻怕每年也要派駐大量的官兵駐守。如若不然,朝廷的官兵前腳一走,後腳就會有新的海匪在此地重新盤踞。


  就是這個原因,從倭國歸來的那艘福泰號上,在徐直的屍身旁,裴青才會那般迅速地與曾閔秀達成合作的協議——幫助這個女人報仇的同時,盡最大的可能先一步削弱赤嶼島現存的力量。隻是沒想到……


  傅百善想到目前的處境,有些揶揄地抿嘴一笑,“這信上說赤嶼島現在糾集了上萬之眾,儼然已經成了最大的一處海匪窩子,裴大哥你當初也沒想到曾氏那樣一個弱質芊芊的女子,竟然能成了氣候吧?”


  這的確是裴青失誤,他臉上就有絲不自在,隨即轉念一想在自己老婆麵前有什麽丟人的,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當初我是利用了曾氏,借她的手幹淨利落地幹掉了老謀深算的毛東烈和陰狠狡詐的鄧南。心想群龍無首,赤嶼島就是一盤散沙,能成什麽大氣候?不想這女人反手就給了我一個活生生的教訓!”


  傅百善沒想到丈夫如此坦蕩地就承認了自己的失措,驚笑之餘有些恍神地低低問道:“裴大哥,你介意女人如此善謀略,或者不安於室手段比你強嗎?她可是利用完你又反手把你推到如此境界的首犯呢?”


  此時已經是初夏,屋子外的日頭明亮如熾。書房外有一棵腰粗的槐樹,此時已經密密匝匝地開滿了一掛掛的槐花,雪白芬芳沁人心脾,細碎的陽光就綿綿地灑在傅百善的臉上。裴青坐得又近,連她鬢角微細的茸毛都看得清楚,更何況她眼裏那絲若有若無的惶恐和惴惴。


  裴青心裏一時大痛,立時明白傅百善明地在說別人,實際卻是在說自己。


  他憐惜地將那雙染了淡淡胭脂紅的手指放在唇邊,幾乎是唏噓地喟歎道:“珍哥,我惟願你比世上的所有女人都有急智善謀劃,這樣萬一我有個什麽不測,你也會護著我們的孩子全身而退,而不是成為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好珍哥,我巴不得你與我比肩,怎會介意你手段比我強!”


  傅百善定定地望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杏仁大眼裏就一點一點地浮現出笑意,無比柔順地伏在男人的懷裏道:“我老早就知道我比你強,那年在廣州時我一腳就差點揣斷了你的腿。顧嬤嬤說你一到晚上就偷偷摸摸地躲在屋裏擦藥油,那味道濃得隔幾丈遠都聞得到。然後她就一一囑咐大家,讓我們全部假裝聞不到……”


  裴青一時大窘,沒想到當初的強裝早就讓人看出來了,其實那時他就奇怪怎麽沒人問他怎麽受的傷,原來卻是大家都在幫他留顏麵呢!想來前幾日,他故意不與珍哥對打,卻拖了她去用鳳仙花染什麽指甲,也讓媳婦看出究竟來了。一時間有些羞臊,更多的卻是甜蜜。


  隻要兩人齊齊在屋子裏,丫頭們都極有眼色地不會進來打擾。新婚夫妻擠坐在一把椅子上,懶散地望著屋外開到荼蘼的盛景。


  槐林五月漾瓊花,鬱鬱芬芳醉萬家,春水碧波飄落處,浮香一路到天涯。槐樹細小的枝條上長滿了木質的刺,大串大串的槐花白得耀眼,幾乎掩蔽了淡綠色的枝葉。枝頭便變得沉甸甸,風一輕拂,那花就左右搖晃,使得花香更加幽暗沉靜。


  不知什麽時候,椅子上的人已經像一對交頸的鴛鴦一樣纏綿地親吻在一處,裴青從唇齒間偶爾漏出幾個字,“……不若今晚吃蒸槐花吧,我好久都沒吃了呢,說起來還是頗有些念想……”


  直到日頭西沉,裴家的廚子才接到吩咐說,今天主家要吃一碗蒸槐花。新來的廚子暗暗咋舌,這富貴人家的口味跟尋常人就是不一樣,放著滿桌子的精致吃食不用,非要去吃這些下裏巴人用的東西。


  廚子心裏雖然嘟囔,手腳卻極勤快地將才采摘下來的槐花清洗幹淨,用熱水略略一焯。生槐花的花芯處有一根細長的嫩蕊,入口時是甜滋滋的,細品之下卻有一點點的辛辣,就像才生出的韭黃,所以要用熱水焯去這一點辛辣味。再和上上好的麵粉,上竹篦大火蒸半刻鍾。熱熱地撒上蒜泥辣油細鹽香醋,聞著都讓人留口水。


  烏梅提著裝了蒸槐花的食盒,走著走著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旁邊的荔枝就側頭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指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戳道:“越大越不像話了,讓你提個飯都能傻樂嗬!”


  烏梅就喜滋滋地快走了兩步悄聲道:“咱們姑娘跟姑爺的感情真好,這都成親好些天了,還這麽喜歡膩歪在一起。昨天兩個人在園子裏手拉手散步,一個字都沒說,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讓人覺得他倆把什麽甜蜜話都說完了!”


  荔枝看著眼裏幾乎在冒星星的小丫頭,也是欣慰道:“他們兩個是患難過來的真情,去倭國救老爺的路途上,遇到了多少險些要命的事兒,一路扶持地走下來,自然比別的來得金貴些。你們小丫頭不懂,裴姑爺看咱們姑娘的眼神裏,處處都透著稀罕。這男人真不真心,那眼睛裏頭是撒不了謊的。”


  兩個丫頭跟著傅百善到了裴宅,上麵有沒有長者壓製,就還是依照舊日的習慣叫姑娘,叫姑爺。傅百善聽著順耳就沒有糾正,裴青是從來就不在乎這些的,所以裴宅的仆婦一半叫大人和夫人,一半叫姑爺和鄉君,偏偏每個人都覺得很合適,就這樣延續叫喚下來了。


  荔枝和烏梅將晚飯齊齊擺放在八仙桌上,內室的門半開著,隻聽著男人的聲音淺淺傳來,“珍哥,起來吃槐花飯了……”


  兩個丫頭相視一笑,荔枝心頭卻在計量,照這個勁頭下去,想來明年這個時候屋子裏就會有小主子的哭鬧聲了。看來閑暇時,還是讓丫頭們幫著趕製一些小娃娃穿的衣服。鬆江細綾布漿洗晾曬之後才和軟,正好給孩子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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