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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七章 茶肆

  傅滿倉陪著妻女十月底悄無聲息地安置在鑼鼓巷宋家老宅, 稍稍收拾妥當之後就親自到刑部衙門口等著了。


  等了半刻鍾後, 迎麵過來一個麵蓄短須的中年男子, 皮膚白淨大袖翩翩, 舉止頗有魏晉名士的做派, 正是在廣州一別經年的壽寧侯府二公子鄭瑞。他遠遠地就拱手笑道:“前一向接到信兒, 以為你們一家要到下月才到呢?不想今日就見著了, 安置在哪裏的?一路上珍哥她們娘倆還好吧?”


  問候一句接一句,不光傅滿倉心裏熱滋滋的,就是刑部衙門口值守的幾名衛士見著了, 也在心裏犯嘀咕,這個貌不驚人在衙門口徘徊了半天的滄桑男人是誰?竟然讓堂堂刑部三品侍郎遠遠地就作揖,還當街口站著閑話家常?


  抬頭看看已經是吃午飯的當口了, 鄭瑞隨意找了間茶肆, 讓熟識的茶博士找個僻靜之地,那位茶博士二話不說帶了兩人進了最裏麵名為小重山的雅間。又不過片刻工夫就折返回來, 胳膊上擱一摞蓋碗, 手提銅壺開水, 對準茶碗連衝三次, 滴水不漏, 這就是俗稱的鳳凰三點頭。


  鄭瑞看著傅滿倉像鄉下土包子似地極稀罕地緊盯著茶博士的舉動, 嫌棄地一撇嘴道:“你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別整得跟地主老財一般,天上掉個樹葉子下來都擔心把自己砸死。人生在世該吃吃該喝喝, 別自個嚇唬自個!”


  說完吩咐茶博士端了爆肚、溜肝尖、炸糕、酥盒子、三鮮餃子、褡褳火燒, 十幾樣小菜點心都拿巴掌大的青花瓷小碟裝了,林林總總擺滿了大半個桌子,最後又上了兩碗熱騰騰的麵茶,茶博士這才躬身退了下去。


  眼下就是有山珍海味在麵前,傅滿倉也吃不下。


  看著鄭瑞埋頭吃得噴香,他沒好氣地張開嘴巴子指著裏頭的燎泡,咕噥道:“我這都急得火上房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吃東西?珍哥她娘說一年多前那人就鬧了一折子,說動了我大哥要將珍哥許配給他。幸得珍哥機靈,找由子避開了。我回來後聽說此事還老一陣子擔心,見風平浪靜了才放下一半的心腸。”


  想起這些日子心急火燎,又不敢讓妻女知道,傅滿倉急得滿腹委屈,“這回的事可不比尋常,那人竟然說動登州鎮守太監徐琨,讓珍哥的名字上了宮中采選的名冊。我們夫妻倆幾十歲的人了倒沒什麽,大不了一家人遠走海上,總不能真讓珍哥去那個王府裏當個什麽狗屁倒灶的側妃吧!”


  鄭瑞心下感動,心道這人倒是一如既往的直性子。


  慢悠悠地把一碗糊香四溢的黏稠麵茶喝完後,也不準備賣關子了,揚眉不屑道:“想是在倭國走了一遭,被倭人好生收拾了一頓給收拾傻了,膽子也被駭小了,瞧你這點出息!往日的膽識都去哪裏了?那年被那什麽莫千戶構陷關在監牢裏時都沒看見你這麽慌張過!”


  傅滿倉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心想這兩樁事如何能相比?

  鄭瑞左右逡巡了一眼見四周無人,便壓低了聲音道:“這些年皇上年歲越大疑心越發重了,開始有意無意地遏製各位皇子名下的勢力。秦王把登州經營得像鐵桶一般,已經把那處看成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新任命的官員或是連任期都沒滿就被擠兌回來,或是三兩月就跟他同流了。這可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諱的,可笑他還沾沾自喜而不自知!”


  鄭瑞伸手往茶盞裏注水,看著碧綠的茶葉在淨白的瓷碗裏上下翻滾,目中如有寒冰,“秦王外放多年執掌登州衛滋長了他的野心,不過他再大也隻是一個親王,還不是正經太子呢,也不能在京城裏頭一手遮天。如今他不過是和徐琨沆瀣一氣,耍了一點小手段而已,讓珍哥上了宮選名冊就一定會是他秦~王府的側妃嗎?他做白日夢呢!”


  傅滿倉霎時如聽綸音,嘿嘿地捧著碗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這一路上著急上火的,我就沒吃飽過。那……那我現在就不客氣了哈!”說完也不待鄭瑞說話,將桌上的大碗小碟齊齊聚攏在自己麵前,呼喇喇地開吃起來。


  這下輪到鄭瑞目瞪口呆,隻見桌上的東西以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連忙喚了茶博士進來,再上一份同樣的東西。今日出來得急,他自個都還沒吃飽呢!

  飯後,鄭瑞坐在馬車上抄著袖子,看著這位傅老哥幾乎是雀躍地進了家門,心裏也是不無感慨。全國各州縣的女子都以上宮選名冊為榮,以期改換門楣光宗耀祖,偏偏傅家兩口子和珍哥都以此為桎梏,盡在想法子如何擺脫,也是特立獨行至極。


  馬車順著坊肆粼粼地走著,耳邊充斥著街頭小販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


  午後的幾道秋陽透過簾子淡淡地掛在鄭瑞的嘴角,他低垂著眉眼想著心事,忽明忽暗的陽光在他的下頜刻畫出一道冷凝的線條。熟知他脾性的隨從越發小心謹慎,心裏齊齊暗自嘀咕,自家這位爺大概又在琢磨要收拾誰呢,才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就是不知誰又要倒大黴了?


  這幾年,鄭瑞靠著長袖善舞的性子在官場上是混得如魚得水。最要緊是,他年紀輕輕竟然在六部二十司衙門混了個大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皇帝在著意栽培,日後少不得是個為宰為相的人物。


  今年年初,四十二歲的鄭瑞由吏部四品主事右遷至刑部三品侍郎,放眼滿朝文武,沒有任何人可以與之媲美。特別是鄭瑞上任以來,結結實實地辦了幾件大案要案,收拾了好些品階極高的貪官汙吏,一時間更是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等馬車停在壽寧侯府門口,冥思的鄭瑞心裏已經定好了章程。不等隨從過來服侍,已經極利落地下了車,大步跨過繪了五彩福祿壽並延綿不斷連珠紋的影壁,遠遠地就見長嫂李氏帶著一群丫頭婆子從裏麵出來,忙束手站在一邊躬身行禮。


  五年前壽寧侯府老侯爺病逝在邊關,皇帝特下恩旨讓世子鄭琰平等襲爵,所以長嫂李氏就是正經的侯夫人了。偏生這大房兩口子為人厚道,依舊將張夫人奉養在正院澄心堂,二房夫妻也照樣住在侯府西院,所以不但鄭瑞極其敬重這位長嫂,就連高氏這樣喜歡占強的人都挑不出這位長嫂一個不字。


  這些年氣度越發雍容的李氏站定身子,微微還了半禮笑著問道:“二叔這是打哪裏來,我剛接到信兒,說鑼鼓巷的宋家人回來了,我正準備下帖子去看看呢。一晃十幾年過去,我跟宋家妹子怕是都老成白菜梆子了!”


  鄭瑞知道李氏和傅滿倉的妻室宋氏一向交好,得到消息也就不足為奇,隻是看她神情還不知道詳情。仔細想了一下,知道這件事始終繞不過長嫂去,就清退了仆從在花廳裏將事情和盤托出。


  說到傅百善曆經生死終於將父親從倭國帶了回來,一家人好容易團聚在一起,正準備好生過日子呢,卻又起波瀾。八月十六這姑娘剛剛定下親事,就被心思叵測之人橫插一杆子,硬是上了明年開春的宮選名冊。傅氏夫妻不敢擅自做主,這才帶了女兒提前進京,看有無回旋的餘地。


  李氏靜靜聽完小叔子的話語,微微皺眉道:“前段日子,宋家妹子倒是給我寫了信,說給珍哥看中了一個小女婿,就是兩年前的那個人。還打趣說兩個孩子就是有緣分,兜兜轉轉還是配成了一對小鴛鴦。我還為那丫頭歡喜來著,尋思著怎麽把安姐留下來的東西給她倒騰過去?“


  說到這裏,李氏不由冷笑一聲,“不過我倒是不知後麵還生了這麽多的事出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元和七年他們劉家人害了咱家的安姐,如今這位秦王又想來禍害安姐的女兒,老天爺怎麽不降下一道閃雷劈死他們!”


  鄭瑞嘴角一抽,心想這位長嫂年歲越長性情越發外露,倒是越發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了。叔嫂二人簡單合計了一番,就到正院澄心堂見了張老夫人。正在逗弄兩個小曾孫的張老夫人見狀連忙讓乳母們把孩子抱下去,一家人關了房門又細細商量了大半天,才將事情該如何應對理清楚。


  傅滿倉得了準信,終於心滿意足地回了鑼鼓巷子。


  將消息與妻女說了,一家人才放下了壓在心頭的石頭。結果沒過兩日,宋家大門就又被敲開了,兩個青衣小帽的仆役是專程來送請帖的,說是彰德崔氏兄妹做東,邀請來年參加春闈的舉子和宮選名冊上的女子到小湯山腳下的紅櫨山莊做客。


  其中一個仆役說話溫文爾雅,全不像是低三下四之人,微微含笑解釋道:“我家大公子負責招待男賓,兩位小姐負責招待出身官宦人家的女賓,兩處隔得遠遠的,絕不會相互衝撞。隻是到時候男賓和女賓們之間要進行一些小賽事,這回還請到了朝中幾位大人做仲裁負責品評,出的彩頭也是極貴重之物。府上小姐要是有空,還請拔兀參加!”


  接到帖子的宋知春聽到彰德崔氏幾個字時心中不免一動,又聽到這番不卑不亢卻隱隱有幾分要挾之意的邀請之語,心中更是冷笑連連,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忽生。轉頭吩咐陳溪親自寫了回函,就說青州傅府百善一定按時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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