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章 悲涼
入夜後的農莊退卻了白日的燥熱, 顯得靜諡而安然。莊子上的女人們操持了幾樣簡單的菜蔬, 直接擺在院子裏一棵老桂花樹下, 一家人就著月色流水用得格外舒坦。
母女倆吃過晚飯後接著商量後麵的章程, 嫁妝要怎麽置備, 新宅子要怎麽收拾, 到時候要帶多少人過去, 全福人要請誰,都要事先安排好。宋知春見女兒說起自己的親事時落落大方條條有理,真是越看越滿意。心想單憑這份鎮定自若的工夫, 女兒肯定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如意。
正在這時,仆婦進來稟報外麵有人要見二老爺。
聽清來人的名諱後,母女倆對視一眼後都有些無語。宋知春更是犯愁,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向女兒問道:“你說這都什麽時候了, 你大伯黑燈瞎火地趕到這邊,就是想跟你爹說說話?別不是又在打什麽歪主意吧?”
傅百善聞言眼底一利, 抬起頭來卻雲淡風輕地道:“甭管他打什麽主意, 如今家裏有爹爹坐鎮, 我的婚事自有爹爹和娘與我做主, 再與他人無幹。看大伯的勁頭, 不見到我爹是不肯回轉的, 派個人帶著他假裝出去找尋一下,若是我爹願意見他就罷了。要是不願意見,就說我爹如今醉心於農事, 也不知在哪塊地界待著呢!”
傅滿倉回到家之後, 除了回來那日到傅老娘跟前磕了幾個頭,就再沒有踏進老宅子一步。他不是不心寒,多年相處的兄嫂竟然趁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夥同外人來逼迫自己的妻兒!若非宋知春母女強硬,也許這遭回來他連一個像樣的家宅都沒有,這叫他如何想得過!
不想撕破最後那層薄薄的臉皮,傅滿倉刻意避開與大哥的見麵。
像前些日子傅家大房為環姐做百日,特特給二房下了大紅請貼。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大房在委婉示好,傅滿倉心裏卻囫圇得象堵了一口氣,思慮過後隻是叫妻女過去走個過場,本人就借口事務繁忙,規避了過去。知曉傅家兩房嫌隙的人表麵沒有說什麽,私底下就更加議論紛紛了。
傅家大老爺急得上火,卻總覺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總覺兄弟是受人蒙敝挑拔才與自己生分了。為此幾次三番地找上門想緩頰一二,都讓傅滿倉尋了這樣那樣的借口躲開了,誰知他竟有這份心力跑到這荒郊野外的農莊裏來堵人!
在農田上忙累了一天的傅滿倉借住在一戶農家裏,剛剛洗幹淨手腳上的汙泥準備歇息時就聽到了仆傭的稟報,垂下眼想了一會後歎道:“讓人進來吧,再吩咐這家的婦人過來幫著備幾道小菜和酒水,我和大老爺在院子裏說幾句話!”
月華如水,山風颯颯地吹過農戶植種的竹林,纖長柔韌的竹枝參差交互,結成了厚實的一堵竹籬。遠處山崗傳來夜梟悠長淒厲的叫聲,一張斑駁掉漆的木桌兩頭分坐著傅家兩兄弟。屋角掛著一盞六麵羊角燈,昏暗的光線照在兩張有三分相似的臉上,影影綽綽地看著似乎又有些不像。
傅滿倉執起白瓷雙耳壺倒了一杯酒後道:“這是農家自釀的燒酒,渾濁澀口,大哥嚐慣了京中的美酒,如今大概也喝不慣了吧!”
傅家大老爺時隔將近兩年才看見親兄弟,細細打量一眼他已有些花白的頭發,想起他在倭國受到的那些苦楚,眼裏浮出淚意喉嚨裏哽咽了一下後始歎息道:“從前在鄉下,過年過節時有碗米酒喝就是頂頂好的,京中美酒也喝過一些,還是家鄉的酒味道最正!還有桌上的這些菜蔬,就讓我想起昔日我到學堂去時,咱娘就給我熗一鍋梅幹菜到學堂佐餐,每回就著那菜我都要多吃兩碗米飯!”
傅滿倉此時卻忽地想起昔年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唯一的兄長送去讀書的那股子蠻勁。想起在外當走街串戶的小販寧願自己節衣縮食,也要將銀錢擠出來送回老宅子的那股子心氣。複又想起自己不在家時妻女所受的那些窘迫,一時間隻覺有些心涼意懶,心裏微起的波瀾立時就又平息了。
前些日子為著傅家這兩房不好宣諸於口的嫌隙,年過七十的族中叔伯拄著拐棍顫微微地前來說和,說上陣須父子兵,打虎須親兄弟,一家人哪裏有隔夜仇!族叔人老話多,絮絮叨叨地將這些日子發生的大小事情盡訴了一遍,比傅滿倉己經知道的隻多不少。
正是這些話,傅滿倉才曉得自家媳婦差點被人當成瘋婆子關起來,自己視若掌珠的女兒差點被人逼為妾室,自己曆年辛苦積攢的這點家底不隻一次招人惦記,而這些種種事端背後都少不了兄長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
宋知春母女都不是喜歡背後說人閑話道人長短的,所以傅滿倉隻是約略知曉當初發生的事情。沒想到在老族叔的嘴裏,真相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不堪。多年真心相待的親情,換來的不過是碎石瓦礫。
人心呐……
桌子彼端,傅家大老爺仍舊口沫橫飛義憤填膺,“……你不在家,弟媳和珍哥就越發胡鬧,半聲招呼不打就捐了幾萬兩銀子出去。我生怕她們娘倆把二房的家底敗光,才頂著惡名想為她們打算一二。我要是不管這一攤子事,到時候小五小六長大了,豈不是要怪我這個當伯伯的光站幹岸看熱鬧!”
一陣打著旋兒的風忽忽吹來,幾片早早枯黃的樹葉翻滾著匍匐在腳下。雖是夏末,深夜的風中已經帶了些許寒意。
傅家大老爺卻越說越是委屈,“珍哥是我的親侄女,她的婚事我怎麽敢輕忽!夏坤是實打實的秀才,是她親姑姑的兒子,是咱倆的親外甥。珍哥又是個要強半點不容人的性子,夏坤性情和軟慣會伏低做小,配給珍哥多合適,卻叫她二話不說一巴掌就抽到門邊,半天都起不了身子!”
傅滿倉眼底意味莫名,隻徐徐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嘬著。
傅家大老爺滿麵的紅光,顯見心情激動喝得有些上頭了,他壓低了身子道:“夏坤就罷了,即便使些小性也沒什麽,可後來珍哥在她及笄禮那天幹的都叫什麽事?人家秦王殿下是多金貴的人,親自到席上來給她賀芳辰,她倒好話沒說兩句,連禮物都拒絕了。我聽說珍哥的教習姑姑從前是宮裏出來的,難不成就這樣教我傅家的女兒?”
傅滿倉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這個和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心裏卻忽然湧上一片沁骨的悲涼,“大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你飽讀聖賢之書,難道不知未嫁姑娘收下男子所贈對簪到底意味著什麽嗎?”
對簪是嫁娶所用之物,下聘之時由男方女性長輩親手為女方插戴於頭上,意味著兩姓人家至此締結良緣。傅大引著一陌生男子給剛及笄的姪女送對簪,不知情的人隻會對女孩有微詞。
前朝承襲晚唐五代遺風,加之皇室的縱容,官吏文士養妾狎妓歌酒滿前,當時許多人家不以自己的女兒作養娘侍妾和歌女為恥,很有笑貧不笑娼的味道。大戶人家的女子也褪去矜持追隨時俗,一時引得倫理綱常混亂,士紳道德敗壞。
本朝自建朝初始,幾代皇帝為正肅風紀都大力推崇大儒伊川先生的理論,認為女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對男女大防便看得尤其重要。傅滿倉雖然不是那等僵固不化之人,但是也容不得那個什麽秦王殿下沒媒沒聘的輕佻舉止。
誰想不提這遭還好,提起這遭傅家大老爺火冒三丈,騰地一下站起身子道:“秦王何等風華人物,難得看中了珍哥,可珍哥卻一味拿喬,推三阻四不說還幾次給秦王沒臉。幸虧殿下大度,還有我在一旁說合,才沒有為傅家招來禍事!”
女兒自尊自愛卻被人說成拿喬,傅滿倉一時隻覺荒謬不已,強壓下心頭怒火忍氣道:“珍哥是我長女,怎可與人為妾?”
傅家大老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秦王殿下求娶珍哥,許諾她為正經上玉牒的三品側妃,如何等同尋常妾室?”
傅滿倉終於明白大哥讀書竟然讀得如此迂腐,上趕著讓自己的親侄女去做妾的緣由,其實就是這麽多年兩人的認知從來都不在一條線上。難怪大哥漏夜前來,麵對自己時還這般振振有詞絲毫不覺愧疚。
傅滿倉忍了心頭失望閉了眼睛複睜開,耐下性子一字一頓道:“即便是做了宮裏的貴妃娘娘,也是低人一等的妾室。珍哥自小被我們夫妻嬌養,性情直率純良眼裏卻向來容不得沙子。她隻適單家獨院的一人獨大,把這樣的孩子關在內宅裏跟些女人明爭暗鬥,你放心我卻是不放心的!”
傅家大老爺嘴巴翕張了幾下,良久才囁嚅道:“那秦王殿下處我該如何交待?他得知珍哥回來後,已經舉薦我到江南道任六品漕運使,我……我已經答應了的!”
傅滿倉便覺一陣頭目森森。
想起自己終究念及舊情,自家大哥縱使做了這麽多的糊塗事,其本性還是好的。畢竟是一母同胞不好太過,所以忍了心中的芥蒂,往京中鄭瑞處捎去書函,請他為大哥謀求一處清閑的差事。如今看來卻是自己多事了,大哥早已不是當初性情耿介的大哥了,多年官宦生涯早已讓他懂得如何為自己綢繆了。
傅滿倉心中憤懣幾欲掀桌而起,卻隻是冷冷瞥過去一眼道:“那就勞煩大哥跟那位尊貴的秦王殿下回稟一聲,我家珍哥自認容貌粗陋才疏學淺,又早已與人定下親事,秦~王府的門檻實在是不敢高攀!”
傅家大老爺眼巴巴地看著人陡然大怒拂袖而去,隱隱約約的明白自己觸碰到了兄弟的底線。可是他實在是難以明白,自己到底錯在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