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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罷黜

  常柏卻沒有說謊話, 他匆匆而來接傅蘭香回府, 是因為父親常知縣今日接到吏部調令, 讓他立即進京選授, 這對於如今的常府來說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常知縣為人小心謹慎, 做官奉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八字皋旨, 年年考績為“中”, 這些年下來這個青州知縣一職倒是讓他坐得四平八穩。今日這個吏部調令不但來得突然,而且來得莫名其妙。今年任期將至,最不濟也應該是平調, 哪至於攤上選授二字?

  傅蘭香一聽此事也急了,再顧不得拉著臉生悶氣。


  昨日她無意間在屋子裏收拾衣物時,發現丈夫隨身的荷包裏多了個顏色綺麗的香囊。才剛剛新婚的她就不免有些拈酸吃醋, 今日一早就做張喬致地鬧了一場, 原指望常柏小意溫柔前來嗬求幾句,這場脂粉官司就算過去了。哪知常柏將門簾子一甩頭都不回沒了蹤影, 氣得她差點將一口銀牙咬碎。


  不過再大的氣性如今也隻能忍著, 傅蘭香一進門就覷眼望見婆母杜夫人麵沉如水, 行事越發小心謹慎。屋子裏的仆婦往來穿梭, 陸續將大件的物事打包裝箱。常知縣的調令來得急, 新任知縣七日後就要來交接, 府衙裏裏外外一團亂麻。


  屋子狹窄逼仄,仆婦手腳一時不利將一隻尺高青花山水人物梅瓶“喀剌”一聲摔落在地上。那仆婦嚇得跪在地上連連叫屈,“是少奶奶突然站起身子, 奴婢不妨嚇了一跳, 手裏沒拿穩才摔了東西的!”


  傅蘭香沒曾想這刁奴如此膽大,當了她的麵就敢給她上眼藥,又覺房中餘人都在拿眼輕視於她。一時脹紅了薄麵皮,一巴掌就狠狠抽在仆婦臉上。那仆婦也是個膽子大的,撲過來就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杜夫人正拄額尋思家中這場飛來橫禍到底所為何來,抬眼就見兒媳橫眉怒目地盯著一個下人,一時間便覺有些頭目森然。這個兒媳不但眼界不寬行事小家子氣,而且性情嬌柔造作事事愛計較。說是進士之女卻隻識得女誡教諭,連家中日常進出的帳目都盤弄不清。


  她不免對丈夫有些怪責,盤算來盤算去就弄了這麽個四不像的東西回家來做長媳,真是不知所謂!“好了,多大點事就扇人耳光,常家一向以寬厚待人,且柏哥也是將要入仕之人,你不好好學著怎樣襄助於他,偏偏糾纏在這些小事上做甚?”


  傅蘭香聽見婆母出言訓斥,隻得束手站在一邊不敢再放肆。眼角卻瞥見那個與自己頂撞的仆婦貌似恭順地揀拾起地上的碎瓷,嘴角卻噙著一絲蔑笑朝自己望了幾眼,這才昂著頭大搖大擺地出了房門。


  傅蘭香麵對這種幾乎是明目張膽的挑釁肝火更勝,手中的帕子幾乎捏成團。正想邁出步子時耳邊卻聽婆母在上首輕咳了一聲,身形立時不敢亂動了。眼下正是常家的多事之秋,若是糾纏於細微小事上隻怕會被婆婆不喜。


  她忽地想起一件往事,當初這位婆母看中的其實是二房的珍哥做長媳,要是她在這裏惹下事端又會怎樣處理呢?反正不會象現在自己這般沒臉任人羞辱。她垂著頭兀自生悶氣,就沒有看見婆母眼中的失望之色更重。


  入夜之後,常知縣才滿臉風塵地匆匆回府。


  抓了茶壺連灌一氣後才道:“真是流年不利,送了上千兩銀子才淘換出一句實話,說我的這個調令是鎮守登州府的守備太監徐琨,親自給吏部的人打的招呼。我前思後想甚久,就是想不起到底是何處得罪了此人!”


  杜夫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丈夫的人情往來上峰下級的打點都是她一手經辦,鎮守登州府的守備太監徐琨雖然位高權重,但是跟自家老爺一個在青州一個在登州,官宦殊途井水不犯河水,怕是從來連麵都沒有朝過,作何要費力折騰這番工夫?


  站在一邊的常柏聞言卻是心中一凜,忙低頭掩下異色,裝作收拾書籍文冊的樣子上下忙碌。常知縣夫妻倆尋不到一點由頭,好在終於打聽清楚了根由可以對症下藥。隻得商量著先將家中細軟收拾一些出來,明日一早送到登州徐琨的私宅處,看看能否補救一二。


  常柏直到父母歇下來,才慢慢退出屋子站在靜無一人的廊簷下。


  前日,他在茶樓裏等候友人前來一敘,一個梳了雙丫髻的小丫頭過來遞上一隻香囊,說“自家主人在雅閣盼一晤,若是不至後果自負”。自去年中了舉人之後,年少倜儻的他被風雅女伎饋贈個香帕汗巾什麽的,簡直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幾個陸續趕到的友人不時以此戲謔打趣。


  這些人不會知道,表麵鎮定自若的常府大公子胸中早已是驚濤駭浪。別人不認得那隻香囊上的乾坤,他卻是一清二楚。當年那位情竇初開的玉芝表妹為表一腔情絲,在為他親手繡製的小物件上,每一件上麵的都用青色絲線繡了一朵小小的玉芝花。


  彼此,母親杜夫人看中了高柳傅家二房的傅百善,常柏自己也覺得這樣一個落落大方的女子才是正經的良配,回府後就將徐玉芝曆年所贈之物裝在一隻木匣裏送回去了。不想至晚間時,徐玉芝又將木匣裏東西悉數送返,其中深意不問可知。


  作為男人,常柏對於這種一往情深不是不動容的。甚至隱晦地想過,表妹素來文弱舅舅也不甚看中這個女兒,等他將傅氏女娶進門後,等個一年半載再將表妹納為妾侍。到時候自己得中進士紅袍加身,身邊嬌妻美妾圍繞,人生夫複何求?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表妹陰差陽錯死於火劫。雖然父親一再詆毀,說表妹對秦王有思慕之情,自薦枕席不成才羞愧自焚。為掩蓋非議遮人耳目還用自己的貼身婢女李代桃僵,自己卻悄然遁逃至他鄉。


  常柏對父親的推測是半信半疑,那樣溫柔似水情根深重的徐玉芝,怎麽會是做下種種惡行的女人,怎麽會是對權貴諂媚的女人?盡管不信,但是當天晚上回到府中的常柏,還是將那木匣裏的物事付之一炬。


  再後來,事情突然起了意料不到的變化。


  秦王殿下不知何時竟然也對傅家二房的百善姑娘起了遐思,幾番斟酌後的父親實在舍不得斷了這門親事,就轉而為他擇下傅家大房的女兒。及至後來在新房掀開鴛鴦滿繡的紅蓋頭,看到滿臉含羞的傅蘭香時,他心中早已沒有半分雀躍之情。


  新婦性格古板,事事愛掐尖攀比,偏偏又沒有掐尖要強的本事。府中仆婦都是多年的老人,他不隻一次看見傅蘭香被這些奸滑仆婦擠兌,卻沒有上前出言相幫。為什麽母親處理中饋時井井有餘遊刃有餘,這位新婦卻彈壓不住呢?


  常柏心中失望之情日益,所以在茶樓裏收到那隻香囊時又驚又喜。


  喜的是徐玉芝果然還好好地活著,那位前來傳話的小丫頭穿戴尚好,說明徐玉芝現在的日子至少應該是優渥的。驚的是那句“若是不至後果自負”,他與徐玉芝自小一起長大,自然曉得這個表妹性情裏極為執拗頑固的一麵。


  就是因為這種種考慮,加上同桌友人們的打趣,常柏才在茶樓裏蹉跎至酉時,即沒有起身去那間雅閣見人,回來後也沒有將裝了一束青絲的香囊丟棄。他一連數個時辰坐在窗前,看著那隻繡了玉芝花的香囊心潮起伏神思不定。


  現在回想起此間種種,常柏忽然有個荒謬大膽的推測。父親這近似於罷黜的調令,其間是否有徐玉芝所作的手腳?仔細想了一下又覺有些不可能,這才多久的時日,徐玉芝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有這麽大的權柄!


  好在明日即可起程去登州,到時候其間有什麽蹊蹺自會一清二楚。


  常柏立在亭中,細細思量明日到了那位守備太監麵前該怎麽出言相求?即要顯得有風骨,又要顯得不諂媚,象父親這種持中庸之道為官的人比比皆是,卻決不能在清流當中壞了名聲。罷黜之後還可以謀求起複,若是傳出諂婿內庭宦官的流言,父親的官途無異於走上絕路!


  朝堂上這些閹人是無比特殊的存在,皇帝陛下認為這些人無根無靠便無欲無求。所以頗為看中,諸多封疆大吏身邊都有同品階的守備太監作為製掣和監督用。象徐琨便是作為秦王應旭的壓製力量被放在登州的,果然是天家無父子啊!

  想到龍章鳳姿的秦王殿下,常柏心頭便是一熱。要是傅百善真的順利嫁入秦~王府,秦王殿下他日順利榮登大寶,自己作為殿下的連襟,正經科班出身,前途簡直是一片璀璨,直隸常家也會因此變成新興的權貴。


  正在遐想之際,院落裏嫋娜過來一婦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傅蘭香。常柏壓住心頭不快,煦顏道:“此時風高露重,你出來做什麽?”


  傅蘭香滿眼情意溫溫柔柔地道:“家中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又見你遲遲不回房,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隻是……是我們剛剛新婚,還請相公為我留兩分薄麵。等過些日子,我再為你將那位知己抬進府裏來!”


  常柏有些啼笑皆非,這都什麽時候了,傅氏眼裏卻隻看得到兒女情長拈酸吃醋,隻在考慮是否要為丈夫納一房妾室,方能彰顯自己的容人大度,全然不顧公爹的官途已是汲汲可危,真是讓人無語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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