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章 榷場
五日後, 徐驕興衝衝拿著九州官府允許開辦臨時榷場的堪合進了驛館。
屋子裏幾個人正坐在疊席上看平鋪的海輿圖, 上麵星星點點之地就代表一處海島, 他立時明白這是正在商量怎樣尋找傅家老爺子, 忙收斂了臉上的喜色躬身候在一旁。
徐直正看得眼花頭疼, 盤著腿不耐煩對傅百善道:“要是像你那種找法, 隻怕十年都找不到你爹的蹤影, 看來還是要找當地的土人許下重金,大大的把網子撒開,你爹一行有數十人, 又都不會倭語,仔細打聽的話總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
寬叔憨憨地一笑道:“是啊,珍哥毋須著急, 需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們花費了大工夫才到了這邊,肯定要有個結果才會往返中土。你爹那麽大活人, 還有那麽多的船工水手, 即便是想藏起來也要找個背人的地兒。”
院子裏的庭院栽滿了竹子, 風一吹便秫秫地亂響。
寬叔摸著腦袋道:“我尋摸了半天, 當年你爹是以商家的身份出海的, 要我是抓你爹的人, 又沒有深仇大恨,隻是想扣下貨物發一注橫財。這種人隻圖財不圖命,一般把貨物售賣之後, 最好的處置方法就是把人丟在礦場裏。”
日本國多山少土, 各個諸侯小國的領地大都被山陵覆蓋,自古以來此處礦脈豐富,金銀銅鐵都不稀缺。唯一不足的就是因為曆年戰亂頻繁,挖掘礦石的人手大量潰乏。偏偏從礦石到金銀的最終提純每一步都需要熟手,這讓坐擁寶山的各方勢力徒呼奈何。
海上貿易通暢之後,各種利益交織後不但壯大了海匪的隊伍,也催生了人口販賣這個新興行當。有需求就有供應,赤嶼島的各位當家在其間顯然扮演了重要角色,其猖獗已經半公開化。端看去歲毛東珠一介女流,發起狠來就敢將曾閔秀往南洋的船上送,由此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些被販賣的人口被惡意且形象地稱之為豬玀,終生都難得自由。
坐在一邊的徐直仔細打量了幾眼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這人的分析和自己不謀而合。傅滿倉絕對沒有落在中土各路海匪的手裏,要不然以他廣州大海商的名頭,近一年的時間自己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傅滿倉實際落在了日本國諸多權宦的手裏。
一身聯珠紋灰葛長衫的傅百善也是想到了這點,微蹙了眉頭道:“我爹去年離開的時候,跟我娘簡單說了幾句。說是有位常往來的大商人認得日本國天皇的一位近親,那人說天皇天性仁善,也不願意臣民生靈塗炭。我爹就突發奇想做個使臣,兩邊最好締結個什麽合約之類的東西,共同約束底下的將士民眾,最起碼給中土的老百姓得幾年休養生息的工夫!”
徐直是見過傅滿倉的,聞說了這番話不禁笑道:“你爹可真是天真,日本國的天皇就是廟裏神龕上供奉的菩薩,實際掌權的都是地方上那些大名將軍,有時候天皇手裏拮據,興許還要跟這些將軍們借錢接糧。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是順利的簽下合約,你以為以他們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性子,能把這一紙合約當回事?”
徐直正在信口開河,覷眼就望見傅百善忽地沉下一張俏臉,忙訕訕咳了一下補救道:“隻可惜不知跟你爹聯係的那位大商人的姓名,不然依圖索驥就知道是哪位權貴扣下了人。不過現在沒有消息也正說明那位權貴不想把事情鬧大,說明你爹那起子人全都不知在哪塊旮遝老實貓著呢!”
傅百善揚起濃黑入鬢的眉毛,斜斜睨了一眼不屑道:“我爹雖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卻比大多數拿了朝廷關餉的人有覺悟多了。他這輩子早就不愁吃穿,何苦這般歲數還要受這份奔波?不過是有些人屍位素餐,拿人餉銀卻不幹人事!”
這針尖對麥芒大耳光刮的,讓旁人都感到臉麵生生地疼。
屋子裏除了寬叔,還有盧四海和徐驕幾個親信,聞言都把頭壓得低低的不敢多語。誰都知道徐直原先是青州衛的六品百戶,其真實的身份卻是赤嶼島的諜者,甚至還有個貨真價實的倭人爹,傅百善此時的指摘,無異於是把徐直身上最後一塊遮羞布一把撕掉。
徐直臉上一陣青紅,半響才開口道:“也不是我讓人扣著你爹不回的,作甚朝我發火……”語氣婉轉低柔,甚至還隱含一絲難以察覺的委屈和討好。
坐在尾端的盧四海心頭詫異,悄悄抬頭望了一眼,卻見徐直一臉的淺淡笑意。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五爺隻差被人指著鼻子罵了,怎麽還一副極歡喜的樣子?側過頭去看那宋真,下頜凜然緊縮眉眼冰冷似雪,卻依然是個生得極俊俏的小郎君。心中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卻還沒等他想明白就消失無蹤了。
徐直實在坐不慣這種平滑冰涼的疊席,蜷縮了一隻腳道:“我答應過你的事定會做到,這四大海港周圍左右不過那幾個將軍,我們挨個尋去,總會有人知道你爹的下落。”
知眼色的徐驕忙把手裏的文書遞上去岔開話題,“賴戶將軍已經答應我們開辦榷場了,讓把貨物全部壓在倉庫,他們會通知牙人過來評定貨色等級,收取牙稅和商稅。等各地商賈前來,牙人自會從中斡旋,交易雙方不得私下直接接觸。”
徐直伸指彈了下紙張,仰頭笑道:“這不是咱們在赤嶼島的老本行讓別人占了嗎?這牙人肯定是賴戶將軍的一條狗,兩邊都要拿兩邊都要占。貨先下一半到他們指定的地方,船上不能讓生人上去,他還說了別的什麽事沒有?”
徐驕搖頭道:“倒沒有說什麽特別的,咱們帶來的是絲綢布匹、瓷器珠玉、皮貨香料,主事的說稅錢要較往日重些,這回定的稅率是一兩白銀七厘的稅,這筆貨的賺頭隻怕要小很多,回去後大當家興許要責怪下來!”
說到這裏,徐驕頓了一下含混道:“船上還有些東西,賴戶將軍想全部吃下,還說價錢什麽的好商量。“有些話不好說得過於直白,福泰號過來時除了夾帶了一些上等私鹽綿白糖之外,還有銅鐵、硫黃、焰硝、箭笥之類軍用物資。中土一向嚴禁民間商家走私,但是利之所趨,再難得的東西都有人敢鋌而走險。
傅百善是何等伶俐的人,早就看出這對偽善父子的貓膩。民間商人走私至多是夾帶私鹽,這群海匪倒好竟敢明目張膽地倒騰這些軍中違禁品,也不怕壞事做絕損了陰德?若不是為了找尋自家老爹,簡直羞於與這些人為伍。騰地站起幾下收拾好了海輿圖,跟寬叔兩個一前一後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徐直氣得瞪了徐驕一眼,低聲罵道:“嘴上就沒個把門的,滿嘴噴糞!”
盧四海自以為知道了真相,出言勸說道:“這位宋小哥原先還準備考秀才的,是正經的讀書人,肯定見不慣這些亂七八糟的。小老弟以後不要在他麵前捯飭這些話,這些文人都是脾性極大的!”話一說完,就見徐驕麵色古怪地扭過頭,倒弄得他一頭霧水。
徐直心想那位主子要是去考秀才,定會震驚全國。咳了一下道:“我們出門在外不比家裏,都要打起萬分的精神,那位賴戶文都一看就是個蠻橫的家夥,說不得還敢跟咱們來一場黑吃黑。先把那些容易出手的東西處理了,船上那些背密的東西吩咐人照看好了,等這趟回去我發雙倍的工錢。”
又想起一事,叫住徐驕,“你跟那個老馬打個招呼,那十來條火器是咱們最後的殺手鐧,千萬要給我收好了。你悄悄跟他說,回去我就給他尋摸一個模樣俊俏的小媳婦,好讓他開開洋葷。”徐直說完自以為得趣地哈哈大笑起來,徐驕卻是想起老馬年過四十還是童男子,要是入了洞房肯定是一副猴急的樣子,也捂著嘴埋頭一笑。
想是大家都知道福泰號上裝載的都是好東西,幾日之內伊那島上就聚集了九州、本州、四國、北海道有名的大商賈。這些人背後的家主或是皇親國戚,或是大名將軍,曆朝曆代鄀把持著日本國最豐厚的礦山,最肥美的土地,最富庶的海域,所以積聚了大量的財富,對於中土的豪奢物品最為喜愛,往往一擲千金也在所不惜。
榷場的交易從來不論斤論兩,全部是論宗交易。各大商賈大概也見慣這些場麵,出手也毫不含糊,三天的時間就吃下富泰號上大半的貨。甘蔗是尾梢甜,有經驗的幾個豪商一直在等中土人拋出最後的壓箱底。
徐直特意將壓軸戲捱到晚上。
廳堂銀燭高懸,一隻隻結實的楠木箱子被挨個打開齊齊擺放在一起,做工精致的金銀器,織就得華美異常的各色錦帛,薄得象紙一樣的細膩瓷器,一屋子的富麗堂皇讓人目不暇接的同時也宣告著那塊異國土地的繁庶。
徐直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卻象王者一樣帶著審視目光巡著他的領地。小幾上是一壺溫得恰處的清酒,他拿在手裏慢慢啜飲著。這酒入口如水後勁卻極大,看著外麵哄搶抬價興奮近至狂熱的人群,他想,他天生合該就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