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陰詭
赤嶼島西盡頭的小宅子裏, 正在收拾雜物的荔枝看著傅百善和寬叔麵色沉重地一前一後走進屋子, 趕忙上前問道:“怎麽這樣一副樣子, 想是碰到了什麽難事?”
傅百善抓過桌上的茶壺, 先給寬叔到了一杯熱茶,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咕咚幾口喝幹了才道:“今個我跟著寬叔扮作雜役混到那邊廚房裏去幫忙, 結果遠遠地看見了一件稀奇事,有些出乎意料罷了!”
寬叔摸著腦袋,一邊搖頭一邊嘿嘿笑道:“就是你們前晚上說的那個什麽曾香姑如今叫曾閔秀的, 看著柔柔弱弱的人,做的事情倒著實讓人大開眼界。大當家毛東烈請徐直喝酒,一夥人喝得那叫一個高興, 稱兄道弟的真是相見恨晚。酒過三巡曾閔秀喝多了內急就說要到外麵吹吹風, 三當家葉麻子一臉的猴急樣好似惦記得不行,趁人不注意就悄悄起身跟在了後麵。”
說到這裏寬叔猛然記起麵前都還是未嫁人的姑娘家, 就有些不好意思往深裏講。荔枝聽書聽到一半心裏好奇得不行, 連連出語追問。
傅百善在船上時見慣了水手們插科打諢亂說一氣, 就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忌諱, 莞爾一笑接口道:“那葉麻子也是色膽包天, 一路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麵, 就在隨時人來人往的院子裏出言調戲。那曾閔秀迷迷瞪瞪地好似喝醉了一般半點不推拒,由著那人輕薄無禮。”
傅百善有些玩味地微眯了眼睛,“便是個尋常不認得的女子也不能眼看著受人欺辱, 更何況還是認得到的人。我和寬叔跟出來後躲在院牆外麵, 正在準備出手時,借著廊下的燈光就見曾閔秀轉身就變了臉,拿了頭上的銀簪一下子就將葉麻子伸過來的右手掌刺了個洞穿!”
聽得荔枝一聲驚呼,寬叔探著脖子咂嘴道:“我們在外頭看得真切,那簪子上多半塗有麻藥。反正寒光一顯,葉麻子這麽一個生猛的漢子頃刻間就倒在地上不動彈了,我和珍哥立刻掩藏身形不敢再動彈。”
寬叔嘖嘖感歎,“曾閔秀見人沒動靜了,上前就給了葉麻子幾腳,三扒兩抓就將葉麻子身上的貴重之物洗劫得幹幹淨淨。又將身上的裙子弄髒袖子扯裂,收拾得妥妥當當之後才放聲大叫。等屋子裏喝酒的人出來看見她那副模樣後,都以為是葉麻子孟浪讓她吃了大虧!”
寬嬸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麵走進來,瞪了自家男人一記沒好氣地道:“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有幾個是好相與的,肯定是慣常做這種偷蒙拐騙的事情。日後莫帶姑娘去這些危險的地界,若是讓人發現了有個意外露了行藏,看你回去怎麽跟太太交代?”
寬叔就縮了縮頭,看了一眼坐在桌邊一身素衣沉靜喝著熱湯的女郎,心想這也是個利害角色。
傅家也算是富貴人家,可這半大少女身上全無半點閨閣的嬌氣文弱,遇事沉著冷靜出手果斷幹脆。這些日子以來,麵對那些說話百無禁忌的船上水手碼頭力夫,這姑娘竟然也能放下身段跟人家打成一片,真是奇哉怪哉!
若是個小子就好了,到時候自己肯定把一身的本事都交給他。想到這裏寬叔胸中不由一愣,不知怎麽忽地回想起在海船之上這姑娘跟著水手學打活結。
海上水手們打的結,經得起風吹日曬水泡,長久穩固易結易解不易開,號稱繩子斷了繩結都不會開。有好多次他都看見傅百善拿著粗粗的纜繩,一個人坐在甲板背風處練習指法,直到後來打出來的繩結又幹淨又利落,連海船上的船頭都誇讚其好學用心。
上島之後傅百善就跟他四處遊走偵聽消息,從來沒有聽她叫苦叫累。很多時候寬叔都忘了這其實是個才及笄的姑娘家,過去的十五年時間裏都是在母親跟前學規矩學繡花的女孩子。此次為了尋找老父說走就走,出了房門後就改換男裝出沒於波濤詭譎的東海,這份毅力和膽色豈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今天為著探聽赤嶼島的幾個當家說些什麽,先是在惡臭的水溝旁靜等許久。好不容易混入人聲鼎沸的廚房後,又在一群粗俗不堪的幫傭婦人裏蹲著洗了大半天的海物。最後,這姑娘跟著他在夜晚的寒風裏,在隻有腰寬的兩堵院牆內硬是屏息站了整整一個時辰,等人散盡了才敢活動一下身子骨。單單就這份隱忍工夫,這也不是個簡單的女子!
等夜深人靜老兩口躺在床上時,寬叔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先時我隻以為這姑娘膽兒大,如今我怎麽老覺著這姑娘還很有些地方與眾不同啊!”
寬嬸嗤笑道:“我們一直待在京城少見這位大小姐,太太在青州安了家我倆才過來。我聽府裏那些從廣州一起跟來的老人兒說,這姑娘打小就跟旁人不一樣。小小年歲就力大無比,不但素習弓馬行事更是穩當妥帖。”
她側了個身子戳了一下丈夫,“你又打算幹什麽?當初太太曾在我麵前玩笑說這女兒應是她前世修來的,就是給她萬兩金都不換。去年老爺失蹤之後太太又氣又急一病不起,這個家就全靠姑娘一人支撐。如今又挑頭出來找尋老爺,這樣俠肝義膽的孩子連我都愛得不行!”
寬叔神色一動,半天才沉吟道:“你說……要是我把這軍中斥候的本事教給她,算不算逾矩?我冷眼看著,出來這麽久這姑娘竟然無聲無息地學了好些東西,雖未得精髓卻已有章法!”
寬嬸白了他一眼道:“隻有你把那些東西當寶貝,周圍那麽多年輕人,你這個看不起那個看不起,我還以為你準備帶到棺材裏去呢!這丫頭我看著順眼,我反正打定主意隻要她願意學,我滄州董家的雙鳳刀就傳給她!”
寬叔暗暗琢磨了半宿,第二天再出門時就主動開口帶著傅百善,每做一件事先要交代為什麽要這樣做,怎樣做才能最好。便是白天扮作雜役偵查島上的地理位置兵力分布,也要傅百善晚上連夜繪製出完整的地圖。
荔枝不明所以,還私下裏悄悄埋怨了幾句,傅百善卻隱約察覺出了其中的深意。
午後的日頭直喇喇地射在坊肆逼仄的石板路上,每當幾個穿得襤褸的孩子快速跑過時,就驚起一片黃褐色的土塵。
潘記燈籠鋪子裏,潘掌櫃眉飛色舞地描述著昨日酒宴上的一團亂麻,“葉麻子一向好色風流,這回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我們的人傳回消息,說他知道右手日後可能廢了時暴跳如雷,現在對徐直和曾閔秀可謂是恨之入骨。”
坐在破舊桌案後的裴青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衣,周圍是置放得亂七八糟的竹筐油紙等雜物,他卻神態悠然地坐在其間,仿佛這裏是哪位朝堂重臣的書房一般。小幾上是一隻粗瓷碗裝著的拙劣茶水,他毫不在意地端起來喝了幾口後道:“葉麻子不但受傷頗重,還有苦說不出,因為昨個他還丟了好大一注財呢!”
潘掌櫃眼睛一亮,滿臉的好奇。
裴青便微微一笑,“我跟徐直同在軍中三載,知道這最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心中不敢大意,就尋機預先躲在了大廳的房頂之上,所以他們在酒宴上的話語大致能聽個明白。葉麻子跟在曾閔秀身後出去後,起先我沒在意,後來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就掉轉身子瞅了一眼,從房頂上正好看見曾閔秀出手收拾葉麻子。”
讓裴青沒有說出口的是,曾閔秀和葉麻子誰死誰活他根本不關心。叫他心痛的是不知什麽時候,珍哥和那位寬叔也改換妝扮小心地潛伏在幽深的院牆巷角之外。
跟蹤偵聽打探消息,這哪裏是年輕小姑娘該做的事情?若非自己的過錯,珍哥也不會選這條崎嶇的路行走吧。大廳的人被院子的尖叫聲驚動,人來人往喧鬧不已。裴青雙眼裏卻隻有那個靜止不動的單薄身影,一時心痛得無以複加。
人群散盡後,珍哥才直起身子,好似腿腳有些發麻,提腳走路時還趔趄了一下,幸得扶住旁邊的石牆才沒有摔倒。那時候,裴青緊緊扣住了身下的木梁,才沒有做出衝下去的舉動。
小屋裏忽然靜寂了一下,潘掌櫃有些莫名其妙的望著這位昔日的同僚今日的頂頭上司。裴青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然拿了一隻空碗在嘴邊啜飲,不由赧然道:“想是有些水土不服……”
這位爺自從上島之後,除了在屋子裏養了兩天傷,就帶著一眾手下在赤嶼島前後搜索。那些島丁的巡邏規律,島上兵力的布置,基本上已經叫他摸了透,其精明幹練一如從前。隻是一遇到那位傅姑娘,這位的行事就大失水準。
潘掌櫃以過來人的經驗寬容地望了一眼沒有說破,笑道:“這幾位當家的火都已經讓我們拱起來了,誰曾想這位曾娘子自個又添了一把柴,這下的戲可更好看了。原先還隻想著別讓他們擰成一股繩,這回幹脆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麵!”
裴青收斂心神,細細地翻看著桌上的那些記錄了各方消息的紙條,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道:“眼下朝廷騰不出手來收拾這些人,赤嶼島自然越亂越好。隻是我看鄧南還有些站在岸上看熱鬧的意思。這樣你出點銀子,找個不打眼的仆婦在他老婆毛東珠的麵前,說些讓人動肝火的話。比如就說鄧南本來也看上了曾氏,就是還沒來得及下手……”
潘掌櫃哈哈大笑後不免心生感慨,掖著手道:“幸虧我沒有得罪你,要不然單照你這份陰狠心思,我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
裴青無奈苦笑,“這些陰詭之計能不用就不用,隻是我自小在這上頭吃過大虧。被這種不入流的毒辣招數弄得有口難辯有怨難申,長大成人之後便忍不住學了這種窺探人心的不正之術。老哥哥心思坦蕩,自然也毋須看懂這些了!”
這話潘掌櫃倒是愛聽,做諜者做到他這樣風生水起的畢竟是少數。不但路子寬朋友眾多,還跟幾位當家的心腹手下都搭得上話,沒有幾分真本事絕對是不行的。不過這位裴大人就憑幾頁紙張,就把那些麵都沒有見過之人的心性揣摩得八~九不離十,這份本事也不容小覷。
兩人相視一笑後都油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觸,一個謀劃一個行動,倒是相得益彰合作得甚是契合。又細細推敲了一下接下來的事情,才各自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