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 珍珠
直到月朗星稀, 賓主盡歡的酒席散後, 俆直夫妻才發現今夜的住處也換了。這是一間帶了院落的小宅子, 攏共有一正廳兩偏房, 屋子裏是成套的鬆木家俱, 雖不簇新倒也算色色齊備。臥房大窗下甚至還有琴案, 不知是哪個附庸風雅之人放了一張品相一般的古琴。
曾閔秀謝過帶路的仆婦, 回身就見先前醉得人事不醒的徐直正坐在桌邊喝茶,不由嗔罵道:“一見酒壇子就不知道撒手,扶你回來倒讓我的肩膀子跟著受累!”
徐直伸出食指輕噓了一聲, 然後將茶杯猛地擲了出去,就聽門外“哎呦”一聲,接著院子裏就是一陣低低的相互推搡埋怨聲。隨著零亂腳步漸漸退去,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
徐直豎著耳朵聽見屋子外沒有動靜了, 才嗤笑冷哼道:“這鄧和尚膽子越發大了,當了我的麵就敢勾引我老婆, 還敢派人偷聽我說話, 真真是壽星公上吊——嫌活膩歪了!”
這“老婆”二字顯然讓曾閔秀極為受用, 抿著嘴軟軟依偎過來, 把包著鄧南所送黑珍珠的絲蘿帕子甩在桌上笑道:“這色中餓鬼的模樣竟是赤嶼島上名頭響當當的二當家, 你們這大當家的眼光可不怎麽靠譜!”
將黑珍珠捏在手心裏把玩, 渾圓無暇的珠子撞擊時發出了柔和的輕響。徐直胸中怒火更勝,又有哪個男人願意自己的女人被別人時時窺探?想起席間鄧南的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臉,言語間便有些狠戾, “那鄧和尚第一眼瞅著你的時候眼睛幾乎都直了, 當我是死人呢!”
曾閔秀聽他語氣裏有酸意,心裏早就樂開了花。她自小出身低賤,雖然有時不免破罐子破摔,但是心底裏總歸還是盼望被人痛惜。眼見一路上這男人對自己奉若瑰寶嗬護有加,一顆心早就愛得不行。一個轉身坐進男人懷裏嗬氣如蘭道:“這麽一個淺薄東西也值當你吃味,好人兒,他給你提鞋都不配!”
徐直拈了她鬢角的頭發繞在指尖,輕聲笑道:“這鄧南是狗改不了吃屎,當年他初上島時就看上一個寡婦,又想要人家又怕礙了自己讀書人名聲,遂背著眾人偷偷摸摸地成了事。不想那寡婦三個月一過有了身子,她家裏人就找上門想要個說法。那時鄧南恰巧被大當家的幼妹看中了,鄧南就做張做致地說是這寡婦勾引他,偏那寡婦也是個烈性的,半句話不多說一回頭就跳了海。”
曾閔秀聽得入神,連忙追問。
徐直搖頭歎道:“還能怎麽樣?等將人撈起來的時候早就沒氣了,大當家後來拿了二百兩銀子給了那寡婦的家裏人,此事便不了了之。鄧南和大當家的幼妹成親也有十來年了,至今膝下猶空。風言風語便慢慢地多了,他老婆後來給他一氣兒納了好幾個小妾,還是丁點骨血全無,好多人都說是那寡婦的怨魂在島上作祟。”
曾閔秀聽得咯咯直笑,“要我是那冤死的女人,或者是結下生死怨仇,定會將那惡人開膛剖肚,最後再五馬分屍挫骨揚灰方解我心頭之恨,怎能讓他沒兒子就算了?”
徐直伸手刮蹭了一下她挺直的鼻梁笑道:“萬萬不曾想我的香姑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隻是你這拿針線握筆墨的纖纖玉手,如何把人開膛剖肚五馬分屍?”此時二人在窗前濃情蜜意你儂我儂,都沒有想過昔年一句玩笑話,他日竟然一語成讖。
徐直怕曾閔秀初來乍到不識人心,少不得將島上諸人的情況一一訴說。
赤嶼島所在之地是離中原本土最近的島群之一,按說並不是地理位置最為優越的,其島東高西低島形狹長,土地貧瘠草木不豐。但是難能可貴的是這個島的東頭高處有一個天然形成的淡水小湖,方圓不過數丈,卻是在這茫茫海上往來船隻補給、人員休憩的要衝,經過十幾年費心經營此處便顯得猶為重要。
赤嶼島第一任主人姓甚名誰已不可考,因這汪淡水常引得各方豪傑拔刀相向,最後是個綽號為“老船主”的匪首帶了一幫亡命之徒占地為王。挖土造磚,砍樹成梁,依傍著這個淡水湖漸漸修建了民居。往來的海船越集越多之後,行事老練眼光獨到的老船主幹脆將海貨販賣的市集開在了島上西麵的空闊處。
想到往事,徐直臉上也不免流露緬懷之意,“最初時老船主舉著把破刀一路拚殺,連胡子上都沾了人肉絲,不拚不行啊!你不殺別人,別人就要來殺你。那時我不過是十三四歲鄉下來的半大小子,什麽都不懂,隻知道跟著他們才有飯吃,第一次殺人時吐了整整三天。”
低頭看見女人擔心的神色,徐直莞爾一笑,“我離了母親和妹妹,跟著親生父親上島之後,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島上有人眼紅海船豐厚的利益被慫恿著起了內訌,外頭又遭官兵刻意的彈壓和截殺,大家都人心惶惶亂得不行。”
曾閔秀雖知男人必定是好好的,卻還是被男人的描述攪動得心頭亂蹦。
徐直額角的青筋直跳,依舊沉聲低述,“老船主卻不管這麽多,他性子火爆行事向來隨心,他高興時可以連喝三天的烈酒,暴怒時便是人頭落地血流成河,一個晚上就將幾個帶頭鬧事的全部處了極刑。”
徐直冷笑一聲,“你大概沒有看過剝人皮吧?執刑之人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的皮子分成兩半,慢慢用刀分開皮跟肉,像蝙蝠展翅一樣的撕開來。這樣被剝的人要等到一天多才能斷氣,最難的是身材肥胖之人,因為皮和肉之間還有一堆白油不好分開 。”
掌下女人嬌軟的身軀忍不住一陣發寒顫栗,徐直苦笑道:“老船主的惡煞之名一夜之間傳遍四海,便是嬰兒聽聞也會止啼。他卻日日將我帶在身邊,教我認海圖,教我用□□,教我熟悉各路海匪的脾氣性情。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已經決意讓我上岸去做個間者,就因為我有個出身軍戶的養父。”
曾閔秀忍不住一陣心疼,看著灑脫不羈的男人少年時也不過是人家手底下的一顆棋子,這執棋人裏甚至還有他的親生父親,想起也是一種悲哀吧!
徐直捏了女人的手心繼續道:“整整兩年這樣的日子之後,一向魁梧強壯的老船主忽然間就病了。不管弄來多少大夫,他的病情還是一日比一日重,院子裏的渣滓堆成了山卻依舊藥石罔故。我們幾個披麻戴孝送老船主上山後就各奔東西,毛東烈成了大當家,我上岸投了軍當了兵,鄧南娶了大當家的妹子,我親生父親則回了日本國,聽說沒多久也故去了,沒給我留下隻言片語。”
屋子裏的氣氛便有些凝重,曾閔秀輕聲安慰道:“也是老船主死得突然,不然也不見得非要你去!”雖然不過廖廖數語,但她也聽出老船主對徐直除了利用之外,更多的還是真心器重。
徐直眼神變得晦澀難明,良久才歎道:“我的養父雖養了我十年,跟我相處時始終是親熱裏帶了兩份小心。我的親父更不消說,功利大於親情。老船主雖惡名在外,對我卻始終視若親子,該嚴苛時絕不縱容,該獎勵時絕不吝嗇,我覺得他待我的態度比我的養父和生父更象父輩。”
抹了一把臉後,徐直搖搖頭道:“現今赤嶼島上的大當家毛東烈做事穩重性子豪爽,他當首領沒有不服氣的。可他有一樣極大短處,就是耳根子軟,愛聽身邊人的誘勸。老船主活著時沒少為這事罵過他,這些年我們兄弟漸行漸遠也跟此多少有關。”
徐直抿了一口茶道:“現在的二當家鄧南,三當家葉麻子,四當家林碧川當年都是名不經傳的人物。鄧南性情倨傲清高一向以讀書人自詡,行事最是迂回要臉麵,偏偏臉不夠厚手不夠黑,心有不甘卻隻能一輩子屈居人下。葉麻子為人短視粗鄙,性子凶勇好鬥貪財好色,兼之出身屠戶一向言語無遮攔,你無事莫與他獨處一屋。”
曾閔秀點頭一一暗暗記下。
“至於四當家林碧川性子還算平和,他原先隻是大戶人家聘任的帳房。陰差陽差被裹脅上了島,是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老實人。本來他要死要活地非要走,但是大當家愛惜他的才幹,就幫他挑了個鄉下教書先生的女兒為妻室,又置辦了宅院,他也就安心在島上住下了。後來他又因緣際會幫大當家擋了一刀救了大當家一命,如今倒是最得大當家信任之人,聽說現在總管島上的財物往來。”
曾閔秀有些奇怪男人嘴裏對這個林碧川似有幾分推崇之意,便咯咯笑道:“難得你嘴裏還能冒個老實人出來,日後我可要好好認識一番!”
徐直目光連閃,站起身子將女人摟在懷裏笑道:“當你男人的麵提另一個男人,真是膽子肥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女人一聲驚叫,身子卻早已軟成一灘水,手臂也如蛇一樣婉轉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