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 貴人
月華新上, 花廳中的人還在觥籌交錯。
避開人群的秦王應旭寂寥地抬頭看著碧墨夜空上的圓月, 聞著園中不時襲來的陣陣暗香, 心裏卻不無遺憾地想起這般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竟然與佳人緣慳一見。正在暗自嗟歎間, 就聽身後的貼身大太監曹二格一陣低聲驚呼, “主子, 好像是傅二姑娘過來了!”
應旭精神一震,睜開微醺的雙眼,就見遠處的花~徑上徐徐漫步過來一個斜擎著琉璃燈盞的年青女郎。心裏正在念叨, 她就來了,這不是緣分又是什麽?
月夜下斯人沒有了白日裏的那份雍容豔光,隻穿著一件樸素至極的藍底織了細白鳳尾花的寬身長褂, 風一吹反倒襯出她嫋娜的腰身。烏墨般的頭發半挽半散, 一張細瓷般靜寂的臉在月夜下仿佛在散放光華。
忽然間就疑似在九重天月宮之上,麵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仙娥。應旭搶先一步問道:“姑娘還沒有歇下嗎?”
傅百善沒想到花廳裏這麽晚了還有客人滯留, 先前看見這邊的燈依舊大亮著, 還以為是仆婦們在收拾殘席。遂想過來瞧上一眼吩咐小心火燭後再回去, 不想就遇到了正在廊下散酒的客人。
眼前之人年歲不過而立, 一身尋常的石青色八寶連春紋長衫, 靛青腰帶上所串的幾塊馬上封侯白玉質地倒是極好, 頭上帶的一頂雙螭青玉冠更是雕工精致,使得其氣度出眾不似常人。
不過這人眉眼間似曾相識,大概是族中的親戚之類的。傅氏一族在青州繁洐上百年, 有些隔房隔輩的親眷對麵不相識也是有的。想到這人畢竟是來參加自己及笄禮的客人, 傅百善欠了一下身子後客氣問道:“您醉了嗎?可要我吩咐仆傭備下車馬?”
那人便含笑搖頭,“隻是慕聞姑娘高義,又恰逢姑娘佳辰,所以才隨家中長輩前來一觀。結果沉緬府上美酒佳肴竟蹉跎至此,倒是我這做客人的不懂事了!”今日傅宅的菜式全部是聚味樓的大師傅過來掌廚,用的盡是南北方的上等食材,滋味當然叫人稱讚,這人的話語卻是對主人大大的褒獎了。
傅百善記力過人,這人一開口,隻是片刻之間就認出此人是昔日在雲門山腳下石亭邊見過。那時這人前呼後擁身邊圍滿了仆從和護衛,卻不知他為何會以賓客的身份出現在傅宅之中?正在暗自揣測之間,就見花廳中魚貫而出幾人。打頭的就是常知縣,其後是傅家大老爺並幾個青州的官宦。
傅大老爺已是半醉,看見姪女穿了常服站在外院,不由抹了臉低喝道:“這都什麽時辰了,還獨自在這裏徘徊,身邊連一個丫頭也不帶成何體統!”
這話雖是苛責,但是卻有一絲關心之意在其中。傅百善遂含笑恭敬答道:“剛剛有位自幼相識的朋友過來送生辰禮,想著不遠就沒帶丫頭在一路,倒是讓大伯父擔心了!”
傅大老爺讓姪女這般笑吟吟地一堵,就不好再開口責罵了。抬頭卻恰見秦王淡淡瞥過來一眼,那神色當中隱含威懾不悅之意。想到自己做了什麽蠢事之後,頓時一身酒意作冷汗從背脊淌下。
應旭暗道這人怎如此多事,轉過頭就見女郎依舊俏生生站在那裏。此時夜風急了些,吹得她身上的衣衫半裹可見隱約身形曲線,心頭忽地就湧起這般珍寶怎可暴殄於他人眼下的怒意。於是溫言低聲道:“眼下更深露重,姑娘勞累了一天還是早些去安歇吧!”
傅百善見是和傅大老爺一路的人,心下也不以為意,向眾人福了一禮後施然舉燈離開。邁上回廊階梯之際,眼角就恰見常知縣殷勤地扶了那半醉的玉冠男子走向外院,旁邊的傅大老爺等人臉上無不堆滿笑意。
電光火石間,傅百善猛地就想起前些日子時,聚味樓大掌櫃陳溪過來稟報是事由,常知縣嘴裏的那位“貴人”。她當機立斷地吹熄了琉璃燈盞中的燭火,半眯了眼迅捷將身形隱藏在一棵茂密的花樹之後。
外麵傳來更鼓聲,已是近戌時夜了。
天際圓月邊上忽被掩了幾縷薄雲,遠處的景致便有些影影幢幢地看不清了。那玉冠男子含了笑意的話語順了回廊下的水流清晰傳來,“傅卿,你這姪女可曾婚配?”
傅大老爺從未覺得幸運離自己如之近,從未覺得身上骨頭如此酥軟,血液一股股地衝向額際。默了一會兒才強捺住心頭喜意顫聲答道:“回稟王爺,我這姪女資質愚鈍,又讓她父母帶得有些嬌慣,到今日才及笄,所以未曾訂有親事!”
秦王應旭臉上的笑容更加和煦了,卻再沒說什麽,而是昂首往外麵走去。
貼身大太監曹二格就慢了一步,從懷中取出一隻剔紅長匣含笑遞了過來,溫聲道:“這裏麵是一對赤金掐絲滾珠攢珍珠長簪,是我家王妃娘娘特意為賀傅二姑娘芳辰所準備的,傅大人可要代傅二姑娘收好嘍!”
傅大老爺耳朵尖聽見這內侍喚他作“大人”時,心頭的喜悅象潮水一般湧來,顫著雙手接過那重逾千斤的匣子稱謝時,聲音竟然幾度哽咽。餘下眾人卻隻是豔羨至極地望著他,隻恨自己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好姪女。
花樹之後,傅百善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阿諛奉承的鬧劇。她本就是心思敏銳之人,就憑在場諸人的寥寥數語就已經確定那玉冠男人的身份,應該就是駐守登州主持修建東南海防工事的皇二子秦王應旭。
當初為了讓官方出麵尋找失蹤近一年的父親,傅百善做主以聚味樓的名義向青州衙門捐了五千兩銀子的糧食,目的就是想先引起朝廷主事之人的主意,再放出風去是六品武略將軍傅滿倉之女為尋父所為。朝庭為顧及臉麵安撫人心定會有所嘉勉,到時所有的事就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卻沒有想事情到這裏竟然出現了偏差,的確引來了秦王的注意,卻是想將自己納入他家後院的注意。傅百善說不清懊惱還是悔恨,狠狠盯了一眼遠去的眾人,才越過花樹朝後院走去。
離她所站不遠的廊柱後轉出一人,正是慢了一步追過來的裴青,也恰巧見到秦王送簪的一幕。他暗自想到,以珍哥的冰雪聰明,隻怕已經猜到秦王應旭對她有愛慕之意。這對於她來說,究竟是幸事還是憾事?
尋常女子遇到有如此位高權重之人的垂青,怕不會立時得意喧嚷得人盡皆知。珍哥會如何處理此事呢?那可是皇帝陛下最為寵愛的皇子,人品貴重曆練有成,很可能是未來的國之儲君,這份誘惑又有幾人可以抵擋?
裴青不免厭棄自己心底裏不可訴於人前的鄙劣,竟然將如此難題拋予一弱齡女子。但凡珍哥對秦王流露出一絲拒絕之意,他也會拚死維護。他不怕與皇子相爭,他隻怕爭過來的女子日後心中會生暗悔。因為,那份難堪和羞窘真的可以擊潰天底下最堅硬的脊梁骨,就像當年那個決絕而去的背影……
站在靜無一人的回廊下,裴青心想珍哥到底會做何抉擇呢?
傅百善卻是越走越快,她自小就耳聰目明異於常人,早就聽到有人身後跟著自己。和那人一同拜師學藝,整整三年的時間朝夕相處,對其身法腳步自是無比熟悉。她暗暗自嘲,從今日之事當中終於隱約猜到了裴青這一段時日行事異常的緣故——他一定是機緣巧合之下窺得了秦王的心思,所以搶先選取了退避之舉。
然而,裴青卻是絕未想到讓傅百善神傷的不是來自秦王的虎視耽耽,而是那個銀樓裏與其親密有加的不知名女人,讓她更加惱恨的是裴青不問情由的退讓和不信任,這尤其讓人感到難堪。
氣喘籲籲地站在開得荼靡至極的薔薇花下,傅百善一把抓住長可垂地的荊棘。花藤上的小刺相繼紮入手心,卻仍舊比不上她心頭的劇痛。
眼淚撲簌地滴落在地上,那人竟然為了如此可笑的理由,為了那毫無幹係的什麽王爺,所以對自己先選擇了放棄嗎?這種猜測噬心齧骨,讓性情一貫驕傲的傅百善受傷後更加心生氣餒。這份情感如此經不起風吹雨打,那麽,就此作罷吧!
蹣跚進屋後,迎上前來荔枝一眼就看到了傅百善的不妥。心疼地將她手心裏的小刺一一清除幹淨,姑娘說是走路不小心摔著了,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定是那姓裴的又做了什麽讓人傷心的事,看她下回看到人時不起勁唾他一身的口水!
這些紛爭和傷痛像月夜下靜淌的流水,絲毫沒有驚動主院的人。
屋角螭龍耳香爐裏的薰香慢慢地燃著,曾姑姑用指尖剔取了核桃中的桃仁,放在嘴中慢慢咀嚼其中的澀意,良久才悠然開口道:“那男賓席中有個身量頗高的年青男人一直不錯眼地盯著珍哥,你可注意到了?”
宋知春正盤算著明天一早去雲門寺給女兒求一注平安香,聞言頓時雙眼放光,“我又不是瞎子,那男子盡盯著人看。他到底什麽來曆,你可曾認得他?”
曾夫人深吸一口氣,跟這家人相處日久越覺得他們性情上的奇葩之處。視金錢名利如糞土,偏偏在一些小事上又極為較真。見宋知春滿臉希翼完全沒有領悟自己話裏的意思,隻得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
“你知道我從前在宮中服侍的是皇後娘娘,她自文德太子薨後就與皇上見了氣,從此就閉宮不出。六宮庶務就讓景仁宮的劉妃全攬,劉妃為顯自己的恭謹,三五日就要過來請一回安問一回好。娘娘不待見她每回都避而不見,我這個宮中女官就認得她身下的這位皇子,排行為二的秦王應旭。”
宋知春先前還在想難得有這般風儀的男人對珍哥如此中意,隻是遺憾這人歲數稍稍大了些。聽得曾姑姑的敘說,眼晴越睜越大,最後將頭搖得波浪鼓一般,”是皇家的人啊,那就算了!”
曾夫人不由抿嘴好笑道:“那可是皇子,依他母妃把持六宮的勢頭,以後興許還會是太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呢!”
宋知春瞥了她一眼,“就是因為是皇子才不行,屋子裏鶯鶯燕燕一堆的女人,我家珍哥過去算妻還是算妾?她向來不願受拘束,關在深宅大院裏爭妍鬥寵根本就不是她的性子!”
別的母親若是有女兒被皇子看中,恐怕恨不得連夜將人送到皇子府上,過過皇子丈母娘的幹癮。隻有宋氏母女清風霽月為人疏闊,對這種事反倒視若洪水唯恐避之不及,於是曾姑姑望過來的眼神更加溫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