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 家底
天色暮合, 高柳傅家老宅。
呂氏正在花台上喜滋滋地欣賞青州知縣夫人派人送來的兩盆名品菊花, 一盆白色如玉的是銀絲串珠, 一盆黃色的是泥金獅子, 都是多年難得一見的好品相。身邊的婆子不住嘴地誇耀, 呂氏這個即將上任的知縣親家夫人心裏也越發的得意。
正在顧盼逡巡間, 就見女兒疾步走在園中小徑上, 連忙出聲招呼,慈愛地拿了手中的帕子幫她拭汗,“這是怎地走得這樣匆忙, 雖說是入了秋,可這日頭才下山,園子裏還有暑氣。可千萬要保重身子, 等常姑爺中了進士, 我兒就是有鳳冠霞帔的夫人了!”
幾個仆傭知道這母女倆有事商議,都有眼色地退下了。
傅蘭香顧不得許多, 捉了母親的手道:“我屋子的奶娘今天到青州城幫我買繡線, 在外頭看了一件事。回來跟我稟報說大房的人已經回來了, 隻是不是回咱們高柳, 人家在青州城裏另置辦了宅子, 直接到那處去了。“
端了石桌子上的一盞茶咕嚕喝下, 傅蘭香低聲說道:“我奶娘是個有心人,就跟著看熱鬧的人去瞧了一眼。嗬!好氣派的大宅子,修得齊齊整整的, 單是進進出出運送行禮的就有二十幾個, 一清水兒的黃銅包角的大樟木箱子,好多人都在議論呢!”
呂氏聽得一怔,“說是過完中秋就啟程的,我盤算著早該到了,怎麽今天才到呀?莫不是路上出了什麽事吧?”
傅蘭香見母親明顯沒有聽懂自己的話,不由急道:“娘,二叔父現在沒了,我爹也一病不起領不起事,怎麽能讓二嬸嬸跟珍哥在外麵住著呢?還有那樣多的東西,二嬸嬸肯定把廣州的家底都搬過來了。她們兩個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這些錢財又在青天白日下招了人眼,單家獨戶的住著萬一招了賊人過來可怎麽辦?”
一聽家底這個字眼,呂氏打了一個激靈有如醍醐灌頂清醒過來。笑眯眯地瞅了女兒一眼笑道:“看來不服老不行啊,我就沒有你想得周全。你二嬸嬸孤兒寡母住在他處,萬一要是有個不是,別人肯定會戳咱家的脊梁骨的。放心吧,我去跟你祖母商量一下,將她們接進咱家來!”
傅蘭香心裏鬆了一口氣,聞言卻有些扭捏,“娘的話語千萬要軟和一些,雖然咱家和她們鬧過別扭,可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字,現在二叔已經不在了,咱們正要互相幫襯一些才是。”
呂氏抿著嘴打趣,“原先我最擔心你這個悶油瓶的性子,現在我不必擔心你嫁到常家立不起門戶了,女人就要為自己打算周全。乖女兒且把心放回肚子裏去吧,現在家裏是我說了算!隻要宋氏母女進了咱家的門,她們手裏頭的東西我至少盤磨一半過來給你添補嫁妝!”
母女倆細細商議妥當,轉身就去了主院。
傅老娘剛歡歡喜喜地過了花甲之壽,又受了朝廷的封賞。可好日子才開頭,沒過兩個月就接到了二兒子失蹤的消息。果然是樂極生悲,無福消受哇!雖然沒有最後定性,可是浩渺大海上不見了人影,不就是說連屍首都找不著了嗎!二兒子去得實在是可憐,獨自在屋子裏哀哀哭了幾日掉了好幾回淚珠,這才將將緩過勁來。
聽了呂氏一番言辭懇切的話語,傅老娘心想也對,兒子去了,留下的一家子還是要相互照應才是。二房的兒子還小,現在找不出一個擔當門戶的人,可不要大房的幫襯度過難關才行嘛!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祖孫三代打扮齊整坐了馬車到了青州城。仔細向人打聽,好容易找見了新搬來的黃樓巷傅府一看,齊齊呆住了。
這是一座麵南朝北體體麵麵的三進宅子,門臉顯見是剛粉刷的,從裏到外一水的尺寬青磚。在外麵還看不出什麽不一樣,進了二道垂花門才看得見處處精美,雕梁翹簷亭台樓閣,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氣派。
宋知春帶了傅百善給傅老娘行了禮,這才坐下來說話,“本來等家裏收拾齊整了,不日就要上門去給老太太請安。隻是沒想到事情這樣多,二十來口人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人安排,這才耽誤下來了。”
呂氏就拿帕子拭了眼角,“誰想得到二老爺就這麽去了呢?真真是天降禍事,從今以後咱們兩房要相互幫襯才是,現在你家沒有男丁頂門立戶,不若讓我家老爺奉了老太太過來住著。一是新宅子要人多才興旺,等我家念祖娶了親生了兒子,這宅子一定更加紅火。二是也幫著你們照看一下,也省得街麵上那些閑散幫閑上門來欺負你們母女倆!”
傅老娘有些糊塗,在家裏不是說要把宋氏和珍哥接到高柳老宅子去嗎?怎麽臨了變成要大房一家子過來幫著照應了?還要在新宅子裏結親生子,這都叫什麽事啊?她雖然耳根子有些軟,可是並不糊塗,隱約看出大兒媳的意圖,就極不滿意地橫了她一眼。
宋知春剔了剔指甲,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盞撇了上麵的浮沫道:“第一、我們老爺隻是失蹤沒有說是死了,朝廷到現在都還在照常發放俸祿。第二、我們二房有男丁,傅千祥、傅千慈那是正經上了傅家族譜的。第三,我雖然不懂什麽規矩,可是也沒有聽說過兄弟沒在家,大伯子可以住進兄弟媳婦家裏,幫著當家理事幫著照應的道理!“
傅蘭香見母親一時麵色如赭,心裏咯噔一下就知不好,趕忙站起身子陪笑道:“二嬸嬸,我知道你們一時難以接受現實,可是人去了就是去了,活著的人還要往前看。我娘沒有惡意,就是吃虧在不會說話,她委實是擔心你們娘倆。要不幹脆這樣,你們和我們一起回高柳住在老宅,空閑了可以一起拉拉家常,我和珍哥還可以一起繡繡花,說說話。”
一直坐在一邊默然不語的傅百善忽然轉頭認真問道:“蘭香姐姐飽讀詩書,可否知道曆朝曆代子侄輩為叔伯守孝的規矩是什麽?”
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眾人,傅百善端正麵目肅道:“本朝《戶婚律》按照親屬關係親疏遠近,將守孝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個等差故稱五服。其中便明白規定為祖父母、伯叔父母、在室的姑、姊妹、兄弟、侄等齊衰不杖期。“
看著一臉霧水的呂氏母女,傅百善站起身伸出兩根指頭,徐徐拈起傅蘭香身上的一襲妃色提花絹對襟夾衫,微眯了眼睛質問道:“大堂姐,你口口聲聲地說我爹死了,可是我怎麽沒有瞧見你為他穿孝衣呢?”
傅老娘臉色頓時鐵青,她自從得了二兒子的音信,狠狠哭了幾場後,已經吃齋茹素數月了,隻求為次子修個好的來世。剛剛一進門瞧見新宅子裏忙忙碌碌的,卻沒有一分辦喪事的樣子,心裏就先有幾分不喜,隻是一直隱忍未說。
直到聽了宋氏的言語,才明白宋氏母女根本就不相信傅滿倉死了,心下的不平之氣就消散了幾分。待聽了珍哥的話語,再回頭仔細打量呂氏母女的穿著,一股惡氣就直衝腦門。
傅蘭香穿了一身近紅的妃色衣衫不說,手上還帶了一隻豔紅瑪瑙手鐲。呂氏雖穿了一件檀香色的素色衣服,偏偏頭上還正正插了一支鑲嵌了紅寶的金簪。娘倆不但打扮得甚是體麵,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還盡是豔色。這哪裏是來奔喪,明明是來赴宴來了,真真是可惡至極!
而坐在她對麵的宋氏母女渾身上下幹幹淨淨,頭上除了兩根素麵銀簪並兩朵家常絨絹花,連一點多餘的插戴都沒有。
傅老娘行事向來就是依自己的性子,將手邊的茶盞砰地一聲砸向呂氏,怒罵道:“果真是爛泥扶不上牆的性子,做事從來都不用腦子,把我拐帶到二房來,指不定又起了什麽歪心思,將老娘我當槍使呢?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傅老娘罵完之後站起身子期期艾艾地問道:“老二真的沒有死?”
宋知春看了一眼手慌腳亂收拾衣裳的呂氏,覺得此時的傅老娘真是無比的順眼。遂耐著性子答道:“廣州衙門仔細勘察了,那艘出事的海船不是我家老爺乘坐的。他這回出海是去公幹的,涉及到了朝廷的密事,耽擱些時日是正常的。前些日子還專門下文給他升了官職,現在他是六品的武略將軍。回來後就要去青州左衛效力,您想什麽時候看他就什麽時候看他!”
傅老娘聽得心花怒放,臉上收起了悲傷之氣,棄了手中的烏木拐杖,也不要身邊的婆子攙扶,挺直腰杆轉頭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傅蘭香一時隻覺臊得慌,覺得一屋子的下人都在盯著她們看,而母親身上的茶葉沫子怎麽也拂不幹淨。
傅百善歎了一口氣,站在一邊悠悠道:“大堂姐,我知道你的婚期好像定在明年五月十二吧,不知道你有無更改婚期呢?本朝《職製律》規定:喪製未終,釋服從吉,若忘哀作樂,徒三年。要不要我解釋給你聽呀?”
傅百善臉上便隱隱浮現怒意,“就是說在喪期不得聽戲吃酒,不得婚聘嫁娶。你實在要是想為我爹服喪,起碼就要耽擱一年,到時候那位知縣公子等不等得起,你可要仔細想明白嘍!“
傅蘭香立時覺得心裏的小九九被人看穿了,抬頭看向這位血緣姐妹,不由又是一怔。
不過數月未見,傅百善好似又長高了些,昔日臉上的一點胎裏肥全然不見了蹤跡。嘴角雖然是隱隱含笑,但是清麗麵龐雪白若霜,挺秀濃眉漆黑入鬢,眼神冷靜卻寂然如刀劍,分明是……一副極不好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