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章 茈碧
雖然已經定下今後要常居青州, 但是畢竟在廣州呆了十餘年, 哪裏是說走就走的。又因恐宋知春剛好的病情反複, 傅百善沒有急於上路。她首先給登州的小五和小六去了信, 盡量用平淡的語氣敘述了父親失蹤的事實。想來兩兄弟接到書信勢必會心急如焚, 可是焦急又有何用,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發出的第二封信是給青州左衛裴青的。
因為父親沒有按時履新, 雖然情況特殊是因為公幹才造成的,但是認真追究起來也要獲罪,這樣勢必會牽扯些官場之事。裴青與那位指揮使大人魏勉有師徒之誼, 有他在中間轉寰說和,無論將來事情如何變故,總算有個說得上話的人。
第三封信是給傅家老宅大伯之處, 聽說他的假期是一延再延, 至今還滯留在青州老宅。有人說是上峰體恤於他,又有人說是大伯為人不知變通加上性情孤介很是得罪了周圍的一些人, 隻得暫時賦閑在家。現在糾結這些沒有任何用處, 想起老宅裏那對永遠心存惡意的母女, 傅百善寫這封信的目的也隻是起個告知的作用。
第四封信則是發往京城齊雲齋大掌櫃處, 廣州這邊的鋪子隨著父親的失蹤勢必會大受影響。本來可以將陳溪留下, 以他的才能大可暫時獨擋一麵。因為鋪子上的人手都是慣用的, 支撐個一年半載應該沒有問題。可現在重中之重是尋人,傅百善的身邊實在離不得他,其它的事情都隻有先擱下了。
傅百善將手中書信一一捎出去後, 站在院中那棵木棉樹下仰望。蒼翠的枝葉遮天敝日, 筆直的枝杆上還清晰地刻有幾道劃痕,那是小五小六曆年的身高印記,有好幾道都是爹爹拿了鏨刀親手刻畫的。
院角的水池裏,有頎長的錦鯉在碧翠的水草間慢調斯理地遊來遊去,遇著人影就會群湧而上,裸露著或紅或白的背脊。繪有仙人指路的青色大石缸一字排開,裏麵尺高的睡蓮長得鬱蔥可人,這還是老爹從南洋辛苦帶回來的品種。
也許是適應了這方的水土,也許是不想辜負傅家人的精心嗬護,這細弱的種子竟然成片開放。雖然算不上什麽盛景,可也頗得人近前賞玩。因此每年時節一到,爹爹就呼朋喚友到家中淺酌小聚,順便觀賞一下他的得意之作。
擎了一朵睡蓮在手,那葉柄圓柱細長,葉片橢圓浮生於水麵之上,蓮葉表麵濃綠背麵卻是暗紫。這睡蓮的品種名叫茈碧,花瓣通常為八片或十二片,花大形美,或浮於或高出水麵,白天開花夜間閉合。花瓣白藍黃粉排序成輪,密密匝匝蔚為壯觀。
想起去年此時家中高朋滿座時的熱鬧,此刻家中的冷清,傅百善一時心如刀絞。自爹爹出海失蹤後,巡檢司衙門送了一百兩銀子過來後就再無下文。鋪子裏的生意也開始受到排擠,昔日穩定的客源也接連讓人半路截走。
已漸長成人的傅百善初次嚐到了世態炎涼與人情淡薄,可是她已沒有時間計較這些。當務之急是找到父親的下落,用那日娘親的話來說,就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在沒有確鑿事實之前,所有的猜測就隻能是猜測。
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
天空碧藍近墨,一輪碩大圓月高掛。宋知春母女倆靜靜坐在散發馥鬱香氣的薔薇花藤蔓下品酒賞月。石桌上擺滿了各類瓜果吃食,粉彩牡丹紋高足盤裏盛的是陳娘子親手烤製的月餅,蓮蓉的、果仁的、百花香的,色澤金黃誘人。
宋知春甩開仕女團扇,隨手掰開一塊月餅,分給女兒一塊後自己拿了剩下的放在嘴裏慢慢地嚼著。夜風順著牆根吹進來,帶來絲絲沁脾的清冽幽香,長長的花藤枝條也跟著一起一伏。
她忽然悠悠歎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爹碰到風浪後在海外一處不知名的仙山上落了腳,結果那裏的仙女沒見過男人,把你爹當成了寶,穿的是波光閃閃的綾羅,喝的是醇香的瓊漿玉液,住的是金銀寶石堆就的宮殿。你爹風流快活得不得了,左擁右抱的。我氣得不行,掄了根棍子就衝上去了。”
傅百善眨了眨眼睛,咽下一團月餅後好奇問道:“後來呢?”
宋知春品了一小口水晶杯裏暗紅似血的葡萄酒,揚了頭漫不經心地道:“後來——,後來我就醒了。屋子裏頭就我一個人,可是我明明就聽見耳朵邊有絲竹樂器環繞,還有女人吃吃的笑聲。好孩子,娘真的沒有騙你,你爹現在指不定在哪裏樂不思蜀呢!”
麵對親娘的神仙邏輯,傅百善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安慰。老爹是四月初八出的海,至今已有四月餘,可說是音訊全無。周圍的人都漸漸接受了這個無奈的現實,可要是讓傅家上下相信這麽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沒了,更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各地的回信都陸續收到了,京中齊雲齋大掌櫃張琪貴派了他親侄子過來,先幫著支撐一段時日,隻求將潰散的局麵暫時穩住,起碼要保住京中的貨源不斷。好在傅滿倉做事例來穩當,臨走前幾個經常往來的老商家處都去了信,又早早將廣州幾間鋪子的庫房都填滿了,那些西洋的鎏金銀鏡、做工精細的鍾表之類的物件好歹還能將就一二。
青州裴青那裏的回信寫了整整三篇,告訴她毋須擔心父親沒有按時履新之事,他已經在指揮史魏勉那裏說清了緣由。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將父親的畫像交給了幾個心腹手下,讓各人在海上巡邏時務必要仔細搜尋,看能否尋找到些許消息。
信中還告知了一件事,前次眾人集結在羊角泮擊殺倭人一事,朝庭已經下了嘉獎詔書和封賞,青州左衛參予戰事的十餘位將士品階都得到了相應的提升。正好軍中有位千戶遷任直隸,於是他就受命暫代了這位千戶的職位,想來不久之後,職位前麵這個代字也可以消去了。
至於同去的兩位女子,雖然立下任是何人都不敢埋沒的赫赫戰功,但是呈上去的請功折子卻被皇帝壓下了。
因為朝堂上對於如何封賞這兩位女子議論不一,有人說要是重賞,那豈不是為那些應該老實呆在閨閣中的女子樹立了榜樣,日後世間的風氣定然不古。又有人說國家有難,豈可再固守男女之別,既然立下戰功,當等同軍士授勳。
雙方為了這件事整整僵持了十日,最後還是駐守登州府的秦王殿下聽聞後上了折子。他在折子裏建言,女子既然不便封賞,那就先賜些財帛之物,再一並封賞這兩位女子的父兄。所以現在傅滿倉的職位應該是六品的武略將軍,俸祿從六月十五日起計,這也算是這段時日以來不幸當中的幸事。
青州老宅的信卻是寥寥數行,隻是吩咐宋知春母女倆盡快返還。前來送信的是大伯父身邊常年得用的長隨,說自得知二老爺可能罹難的誚息後,傅家大老爺就一病不起,已經纏綿病榻多日。長房的大姑娘就作主將關入祠堂反省的呂氏放了出來,現在傅家老宅子裏仍舊是呂氏當家。
聽了各方的回信,宋知春嗤笑了一聲,仰頭靠在椅子上半閉了眼睛道:“你那位大伯母現在心裏指不定多麽得意呢!她一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事事壓我一頭,可是折騰來折騰去,把跟你大伯父之間那點夫妻情分全給折騰光了。這女人呐,蠢起來也是一種沒藥可醫的病,那麵兒上的光彩能落到實處嗎?你看吧,終有一天她會窮得隻剩下張麵皮子!”
傅百善緩緩給她續了一杯熱茶道:“幸虧咱家早早就在青州城裏備了宅子,要是讓我天天見著這對厚臉皮的母女,我怕連飯都吃不下。一想起傅蘭香為嫁意中人竟想把我跟姑母家的那個什麽夏坤硬拉在一起,就覺得她腦子大概真有病!”
“哈哈……”
宋知春難得見女兒露出這般直白的嫌棄神色,忍不住大笑起來。眼珠子一轉卻是想起了一個主意,興致勃勃地湊過身子建議道:“不如你把家裏的東西再歸置一下,到時候多雇幾輛馬車,咱們到青州後專門從老宅子門前招搖路過,讓你大伯母看看咱家的家底究竟有多厚實,保管她又得幾晚上睡不踏實了!”
傅百善聞言露了一點羞赧的表情,“這事我沒跟娘商量就做主了,一個月前我在南門張木匠那裏定了三十口大樟木箱子,還高價聘請了鏢局的人跟著。這番動靜肯定瞞不了人,前日鋪子上還有人遞話來問,咱家是不是不回來了?“
宋知春拍著椅子扶手由衷歎道:“我閨女就是精明,我隻顧著氣你大伯母了,倒是沒想到你這番舉動肯定讓人以為咱娘倆把家底都搬走了。這下好,你爹辛苦積攢下來的東西就沒人緊盯著了!這招釜底抽薪的手段用得極好,等你爹回來定會狠狠地誇你!”
傅百善支肘拈了顆葡萄,“娘盡管放心好了,我留下幾戶看家的都是極老成憨厚的,他們的兒女都是我們姐弟仨身邊服侍的,像我院子裏的小丫頭楊桃和烏梅機靈懂事。小五小六身邊的山竹和紅丹也是穩沉的性子,這回跟著留在登州吳太醫府上,人人都知道她們以後最起碼也是個體麵的管事娘子。為了兒女的前程,這幾戶留下的人家也會盡心盡力的!”
宋知春眼中異彩連連,不禁擊節讚歎,“你能想得如此周全,連我都不見得會比你做得更好。行了,以後到了青州之後,這個家就交於你了,隻敢放手去幹,捅出什麽簍子來,有娘在你身後擔著呢!打量你爹出海就覺著咱們傅家二房散了架子好欺負,我就讓他們見識一下鍋兒為什麽是鐵鑄的!”
母女倆越說越心情越開闊,笑聲一下子傳得老遠,籠罩在宅子上許久的陰霾也好似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