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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拜謁

  徽正十二年七月, 傅百善在自己的房中擺弄手中新得的禮物。這是一副象牙做的七巧板, 裝在琺琅釉的銅盒裏。七塊不過小兒拳頭大小的象牙板身上還鏤空雕刻了孝感動天、臥冰求鯉、蘆衣順母、戲彩娛親 、賣身葬父、刻木事親、懷橘遺親等二十四孝中的七幅圖。


  興致勃勃地玩了一會兒後, 傅百善將七巧板仔細收好, 走進內室打開角落裏一個丈寬等身高的楠木大箱櫃。那櫃子裏是碼放得齊齊整整的一個個的小盒子小匣子, 大的也不過手臂長, 小的隻有巴掌大, 密密地摞滿了大半個空間。


  傅百善歪了頭,一時起了興致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挨個打開,全部都是各種式樣的玩具。有價值不菲的, 也有一看就是路邊攤上的,這些都是曆年來裴青逢年過節或是生辰時送過來的禮物。宋知春見不過是些玩具,心想真是孩子心性, 又想到裴青雖無父無母卻素來持重自律, 離開傅家後都還記掛著這裏,大概是真的把傅百善當妹妹看待了, 就默許女兒收下了, 不想幾年積攢下來竟也是數量可觀。


  傅百善也弄不清楚為何要特特拿箱子裝了, 任憑雙生子如何索要都沒有拿出來送人。


  這個飾金戴玉的摩喝樂是那年七夕節時送來的, 傳說摩喝樂偶像是牛郎織女的化身, 七夕日夜女孩兒及兒童們祭拜它們, 可以祈求獲得智慧和心靈手巧。常見的有瓷質、木質、泥質等各種材質,而手上的這對摩喝樂用雕木彩裝欄座,飾以金珠牙翠, 又用碧綃紗作了罩籠, 怕不要白銀上百兩。


  下麵的紫緞皮麵盒裏卻是一副做工極精致的隴東皮影。因這個地方產的皮影造型俊俏大方,外輪廓挺拔概括鐫刻精細流暢,廣州地界茶樓裏戲園子裏的藝人們都喜歡采用。


  傅百善聽說過這種皮影的製作嚴格,首要就是選用年輕、毛色黑的公牛皮,因這種牛皮厚薄適中,質堅而柔韌青中透明。牛皮刮幹淨、晾至淨亮透明時即可製作。先將樣稿輕畫在牛皮上,然後用各種型號的刀具或刻或鑿。之後用透明水色著色,顏色一般不調和,故而純正絢麗對比強烈。刻鑿、著色完畢後“出水”即熨平,這是其中最關鍵也是最難的一關。出水後再晾幹組合好後插上木杆就可從上台了。


  左手舉起個白臉的曹操,右手舉起個紅臉的關公,傅百善鏗鏗鏘鏘地自己跟自己對仗了一場,末了咯咯吱吱地笑個不停。


  又翻了一會兒,下頭還有九連環、空竹、布老虎,甚至還有一對顏色淨黑造型古樸的泥叫叫,這些玩具來自大江南北。想必是裴青每到一地就費心收羅這些東西,所以自家的這個大櫃子才幾年的功夫就要滿了。


  門外的大丫頭荔枝喚了一聲“姑娘”就打簾進了門,將一碗五六分熱的湯碗放在桌上後,笑著過來幫她收拾鋪了一地的玩具。傅百善嘴巴一癟,小聲嘀咕道:“怎麽還要喝呀?”


  荔枝就是那回綁架事件後官府出麵發賣的一批小丫頭當中的,顧嬤嬤親自挑選了六個放在身邊教養。傅百善因為是傅家長女,顧嬤嬤特選了大兩歲的荔枝過來服侍。


  果然,這個荔枝性情溫柔卻又穩重大方,有時看到小主子不對時還能上前規勸一二。此時,看到傅百善難得一見的耍賴樣子,不由掩嘴輕笑搶先說道:“姑娘別找借口了,這碗湯藥不涼不燙,不濃不淡正正好喝,你快喝了我才好跟曾姑姑交待!”


  卻是今年初春天裏傅百善來了第一次癸水,本來有些粗枝大葉男兒性情的孩子一時嚇得不輕。曾姑姑給她細講了諸般不能寒天下水忌生冷的事宜後,又給她把了脈,說她底子雖好可是宮體有少許寒氣。於是,每三天一碗的四物湯就成了例事。


  四物湯是一道中醫補血、養血的經典藥膳,以當歸、川芎、白芍、熟地四味藥材為主要原料熬製而成,是女子宮寒補血的首選。見實在推諉不過,傅百善閉了眼一氣兒喝了,未及感受到那股苦藥湯子的怪味,嘴裏便被塞了一顆指尖大小的梅子。


  卻是房裏另一個大丫頭蓮霧,看見傅百善吐了細核,忙端了盤子又喂了一顆進去。傅百善連吃了五六顆梅子才感到嘴裏的怪味略散些,又起身漱口才感到人緩了過來。


  蓮霧和傅百善同歲,今年也有十三歲了,她生得嬌小愛笑行事機敏。跟在傅百善身邊幾年,與荔枝的穩重不同,蓮霧的性格還頗有點自來熟。見姑娘糾做一團的臉色重又緩下來,蓮霧膩了過來笑道:“好姑娘,明兒你們去光孝寺拜謁禪師時帶上我可好?”


  傅百善伸指一戳她笑罵道:“昨晚曾姑姑才說要去拜謁高僧,就叫你得了信。日後朝庭打仗也不用什麽斥候之類的人物了,隻派你一人管夠!”


  荔枝邊收拾湯碗邊手腳利落地將一套藍地纏枝牡丹的被褥換了,聞言回頭笑道:“可別說,這丫頭八成上輩子是兔子精轉世,耳朵生得格外的長,姑娘身邊的人不緊著好好侍候姑娘,一天到晚的瞎打聽。每回跟著陳三娘出去采買食材時,高興地就跟過年一般高興。回頭我去跟顧嬤嬤言語一聲,把你調去給陳三娘打下手得了!”


  難得看見性子寬厚的荔枝這麽訓人,蓮霧扭著身子急道:“好姑娘,我也不過是跟著出去了三五回,再也不敢了,且饒了我這一遭吧!”室內靜了一靜,然後暴出一陣銀鈴般的大笑。蓮霧這才明白讓這兩人一齊給戲耍了,姑娘她不敢碰,荔枝就別想跑了。擼開袖子上前一步猛地一撲,剛剛才整理好的鋪陳瞬時亂成一團。


  廣州城外的寺廟不多但也不少,人們但凡遇著婚喪嫁娶、建屋架梁都要到寺裏來求個簽問個吉凶。如果遇著了掛單的高僧,那信眾更是多如過江之鯽。


  光孝寺是廣州除六榕寺外香火最盛的寺廟,一千多年前的一天這裏發生過一場有趣爭論。慧能來到這裏,堂內的蟠動了,一僧說是“風動”,一僧說是“幡動”。說“風動”者,論無風幡不自動。說“幡動”者,論有風山何以不動。慧能播言: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自己心動。這便是有名的“風幡”典故,悠悠揚揚如這鍾聲,一直響到今日。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這個本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嶺南樵夫,在光孝寺開啟了開壇講法的曆史。他所說的《壇經》,構建了禪宗的根基。曆史上數不清的大家,都是從這個看似最卑賤、最窮困、最不起眼、最無知的嶺南樵夫那裏,尋找到了智慧和力量。


  今日曾姑姑要拜謁的德清大師,原是她的一位舊識。大師十九歲出家到棲霞山學習禪法,後又學淨土宗的念佛法門。此後雲遊各地,名聲也越來越大。徽正元年為慶豐年,皇帝新刻《大藏經》十五部送給天下名山寺廟,皇後將其中一部送給正在京城潭柘寺修行的德清,曾姑姑遂與大師有了幾麵之緣。


  禪房裏茶香嫋嫋,德清大師須發盡白,手上的佛珠不時地撚動,一雙睿智的眼睛溫和地望著眾人,“一別經年,檀越怎地未見老?和尚我卻變成老和尚了!”


  曾姑姑淺淺笑道:“您也在乎老不老嗎?看您的樣子不把寺廟修遍這些名山大川,您怎肯善罷幹休?”


  德清大師五十歲時曾發下大宏願,在有生之年必將佛法弘揚至國土每個角落。於是他辭去主持之位不顧身體病弱,隻帶了個小徒弟四處求緣化齋,想在閉眼回歸極樂之地前多修建幾座寺廟。聞言悠然一笑,“老和尚有時也難墮迷障,個人的力量如同草芥,現下隻求佛祖晚一點招我去侍奉了!”


  傅百善在旁邊聽他說得幽默有趣,不由莞爾一笑。


  德清大師卻細細打量了她兩眼後歎口氣道:“好孩子,初次見麵老和尚也沒什麽好東西贈你,這串珠子跟了我有二十年來,你且拿去戴了玩吧!老和尚隻一言相贈——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曾姑姑聽得一驚,這可不是什麽好偈語!麵上卻絲毫不露聲色謙道,“這串佛珠您好像是佩戴了多年,必是您心頭所愛,怎可隨意給個孩子?”


  德清大師哈哈一笑道:“再貴重的東西也是死物,這孩子眼眸清正,難得投了我的眼緣。這佛珠莫嫌棄不中看,一年當中記得佩戴幾日就行了,諸佛自會佑你。不過我聽說小姑娘的父親頗為豪富,要是願意為佛法之宏揚略盡綿薄之力則更妙了!”


  曾姑姑聽得啼笑皆非,接過佛珠細看,那十八子係用伽南香打磨成珠,華美而不失質樸。有珊瑚結珠、佛頭、佛塔。佛頭內中空透雕雲紋,刀法圓潤線條渾厚,佛塔葫蘆狀,絛帶上的墜飾又飾以雲紋。十八代表著十八不共法,這是佛的十八中特有的功德,是其他聖賢所不具備,所以說是不共的;也代表著十八界:內六根界,外六塵界,加上六識界,共十八界,十八界包含的宇宙中所有現象。


  曾姑姑把佛珠親手戴在小姑娘的左手上,又看著她出了禪房,才轉頭問道:“您方才話裏有話,不知可否指點一二?”


  德清大師抖動著花白的眉毛,想了一會兒才開口言道:“這女孩兒身上有股戾氣,還是要好生疏導才好!”


  曾姑姑和顧嬤嬤二人大概是這世上既知道傅百善的身世,卻又與她如此親近的人。聞言沉默半晌,“不管怎樣,此生我定會護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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