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牢獄
廣州港碼頭。
傅滿倉叉了腰站在碼頭上, 看著水手把小兒胳膊粗細的纜繩一圈圈地盤好堆在甲板上。船老大滿臉黧黑, 一笑起來便溝壑重生, 遠遠地大著嗓門打著招呼:“傅爺, 明兒就要出海了, 不好好地在家裏頭陪著太太姑娘, 來和我們這些糙漢子湊堆做什麽?”
傅滿倉一撩袍子大步跨過竹板搭建的浮橋, 朗聲笑道:“唉,在海上時就想早早靠了岸,腳板踩了實處, 再好好地泡個澡去去身上的鹹腥味。可回了家裏睡在床上,老想著海水搖晃的那個勁道,我家婆娘都罵我真是生得一身賤骨頭!”
四周一陣哄笑響起, 船老大拍著欄杆大叫道:“傅爺, 您跑了幾年船,今兒才算明白裏頭的滋味, 看來您真是天生要端這碗飯的人呐!”
正在喧鬧間, 一隊配了腰刀身穿青布甲的人走了過來, 傅滿倉的眼神不由一縮——這是廣州衛所的兵士。為首之人喝問道:“誰是傅滿倉, 站起出來, 有人出首告你出海的船上私藏兵器, 廣州衛千戶莫大人拘你過去問話!”
船老大一時懵了,忙躬身陪了笑容問道:“軍爺莫不是弄錯了,我們東家可是城裏有名的老實人, 哪裏敢做那樣違法犯禁的事情?”
那帶頭的兵士一聲譏笑, 不屑道:“人人都說自己是老實人,那罪人也沒蠢到把罪證刻在腦門上。休要囉嗦,把船艙門全部打開,有沒有違禁之物,搜查一番自見分曉!”
船老大忙連天叫苦道:“軍爺,這船明個就要開航了,船上都是捆紮好的茶葉、瓷器之類的貨物,您叫人打開弄亂了,回頭我們怎麽收拾呢?”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口遞了一塊碎銀子過去。那為首的軍士此時才有了一絲笑模樣,緩聲道:“我們也沒得辦法,既然有人報上來,過場還是要走走的,誰不知道你們東家是有名的大海商呢!”
嘴巴上的話語雖客氣了幾分,手下的幾個兵士卻如狼似虎一樣撲進了船艙裏。隻一會工夫,一個瘦高的兵士大叫道:“這裏有違禁之物!”然後一個大大的草料包裹被丟到了甲板之上,日光之下那包裹的破損處閃爍著寒利的光芒——竟然是貨真價實的兵器。
揣手站在一邊冷眼看戲的傅滿倉心下一歎,招過一邊的人輕聲吩咐了幾句後,大步走到那個為首的軍士麵前沉聲道:“莫為難船老大,這船是我賃的,我就是傅滿倉!”
溪狗慢慢地退出人群,趁人不注意拔起腿就飛快地向家裏奔去,穿過幾家擁擠的酒肆,跨了石橋,再抄過一條狹窄的小巷就是傅宅的後門。從什麽時候起,這裏就是自己的家了?太太和傅爺那般好的人,還有像糯米團子一樣玉雪可愛的大小姐,全都是自己想要守護的人,怎麽可以有事?
黑漆大門猛地被推開,滿頭大汗的溪狗嘶聲叫到:“太太,太太,老爺出事了!”
宋知春跟在一個婆子後麵,慢慢地走在廣州知府衙門的後宅,一個三四十歲穿了茜色通草紋褙子的婦人站在廊下,正是見過幾回麵的知府夫人鄧氏。
將一隻雕了福壽的紫檀匣子推了過去,宋知春微微笑道:“聽說下月是府上老夫人的七十壽辰,我們家老爺特特請了這尊和田白玉觀音大士在家裏,誰知道竟遇到了這場禍事,隻好讓我先送過來了。“
鄧氏放了茶盞,滿臉笑意,“我們是極好的姐妹,傅老爺平日裏對我家老爺又一向很尊重。出了這事兒之後,老爺就派了人過去打聽,隻說在船上搜出了許多兵器,竟是衛所的兵士所用的佩刀,總共有十把。那衛所的人說這刀劍鐵器絕不能出關,這要是在北邊就要當奸細立地正法。可現在這是在南邊,那兵士也拿不定主意,已經上報了衛所的千戶大人那裏,至於到底要怎麽處置,還要人家拿主意。不過我們老爺已經拿了名帖到衛所千戶那裏去了,你家能走動的關係也要盡快走動一番才好!“
宋知春從丈夫出事之後,已經目不掩睫地連續奔波了兩天。今日才算得到了一個準信,懸起的心終於稍稍放下,實心實意地稱謝。
鄧氏搖搖頭道:“你也莫要謝我,先去想一想你家傅老爺到底得罪了誰?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贓陷害的小把戲,你家做正經生意都有使不完的銀子,還用得著去私運幾把兵器?我這內宅夫人都看得穿這出戲,隻怕有心人裝糊塗硬要往你們傅家頭上扣是非,那就是潑天大禍了!”
宋知春往日結交這知府夫人鄧氏,不過是為了傅滿倉在外麵的生意少受些官府的盤剝,沒想到這回落難後這鄧氏倒是真心實意的幫忙,處處指點其中的玄機。自己當初得到溪狗的報信,心裏不是沒有感到事情的蹊蹺,這下心頭終於一定。於是大方地站起身來,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禮道:“日後我家老爺出來了,定叫他親上府來給夫人請安!”
待宋知春走後,屏風後麵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正是廣州知府陳定忠。
鄧氏倒了盞茶遞過去道:“老爺,我雖然喜歡這宋氏的爽利和知趣,但也不至於讓您費了這麽大的工夫幫扶這傅家。那廣州衛所的莫千戶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同您起嫌隙,畢竟你們一個軍一個政,頂好井水不犯河水。”
陳定忠摸了摸頷下寸長的胡須,淺笑道:“夫人雖然明曉政事,但是還是局限在這內宅之處。你想這傅氏夫妻來廣州城才幾年,就把原先的幾家大海商擠兌得邊上去了,這還是這傅滿倉做人厚道手下慈軟沒有趕盡殺絕,要不然以後這廣州城就他一家獨大了。”
陳定忠見那隻紫檀匣子裏的觀音玉色瑩潤,通體潔白無瑕,心裏更是滿意三分。側首看向鄧氏道:“有一事你絕對不知曉,他家的貨不全是在城中出手的,幾乎有一半送往了外處。我使人粗粗查探了一番,這些海貨基本上都送往了京中,而傅滿倉除了出海就隻在城中陪老婆孩子,這說明什麽你想過沒有?“
鄧氏微微冥了一下就悚然而驚,道:“您是說這傅家在京中有人?”
陳定忠點點頭肯定道:“不但有人,還是極有勢力的人。雖然我還沒有查出誰家是他的後台,但是這好幾年過去了,眼看這麽豐厚的利潤,可硬是沒有誰吃得下他家這條路子,我就知道這傅滿倉得罪不得,他身後的人更得罪不得!”
鄧氏聽了卻搖搖頭道:“那宋氏處事不卑不亢,可是為人卻很低調,到我們府裏赴宴,穿著雖然精致卻也不是很鋪張。那號稱廣州首富唐天全的太太徐氏才是滿頭珠翠,兩個女兒更是渾身綺羅金玉,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家有錢!”
陳定忠聞言笑道:“你也說那宋氏低調,心裏頭有乾坤的人哪會在乎吃什麽穿什麽戴什麽,這夫妻倆能夠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這回事情不管怎麽解決,要讓傅家切切記得我們的好處,日後我要升遷說不得還要著落在他家!“
府衙監牢裏,宋知春給看門的小兵塞了一塊碎銀子,那兵士倒也沒有為難人,打開牢門就放了諸人進去。珍哥人小腿腳快,幾步就邁了過去,趴在鐵門上喚道:“爹爹,爹爹!”
傅滿倉忙站了起來,一把握住女兒柔細的小手笑道:“你們怎麽來了?”
宋知春接過顧嬤嬤手裏的提盒取出幾碗酒菜,從欄杆縫隙裏遞了過去,溫聲笑道:“快些吃吧還熱著呢,特意吩咐陳三娘做了你愛吃的!”珍哥已經過了四歲生了,卻長得比尋常五六歲的孩子都要高,聞言眼睛軲轆一轉,高聲叫道:“我給爹爹倒酒,娘特地問了大夫,裏麵還加了解乏安神的藥材!”
已經是十來年的老夫老妻,卻被女兒當麵喝破溫柔體貼的小心思,宋知春麵上掛不住道:“個小人精,什麽都知道,要你來說?回去再加站半柱香的馬步!”
珍哥一時垮臉大叫道:“爹爹,你看娘又欺負我,你還不來幫我?” 傅滿倉哈哈一笑,結果酒壺一口氣就灌下大半,結果又惹得珍哥一陣嗔怒:“爹爹,你喝這麽快做什麽,我還要給你倒酒呢!”
嬌兒軟語充斥了這個簡陋發黴的牢房,宋知春忙又給他添了米飯。雖然才分開不過幾日,心裏卻總覺得丈夫這回受大苦了,心裏麵酸軟得不行。顧嬤嬤扯了她的袖子,宋知春才回過神來,悄聲道:“已經往京中送信了,走的是急道。”
傅滿倉一怔,“多大點事情,還值當往京中送信——”
顧嬤嬤滿臉的不讚同,“老爺是久走海路的人,有句俗語叫謹慎能捕千秋蟬,小心使得萬年船。這回事情往大了說就是殺頭的禍事,怎能如此輕忽?”
傅滿倉本就是個頭腦極快的人,回神一思索就明白了,歎了一口氣道:“是我大意了,以為查清是誰在背後陷害我後就已足夠,這衛所就不敢不放人。卻是沒想到他們特地在光天化日下搜出違禁之物,這卻是有人在相互勾結確鑿證據,一心想要我的命啊!”
是啊,這傅家隻要傅滿倉一死,留下一門婦孺又頂什麽用?隨便什麽罪名一按家財便要充公,費了無數心血開辟的航線更是數不清的人等著去接收。這幾年順風順水的日子讓自己著實大意了。傅滿倉以往覺得賺取數不盡的金銀便是自己的終極目標,真遇著事金銀竟是頂不上用!看來自家的力量還是太薄弱了,一時又悔又恨,麵上便慢慢陰沉下來。
顧嬤嬤看了終於滿意地點點頭,抬起頭傲然道:“放心好了,這一時半會那衛所千戶還不敢拿您怎麽著,那封信走的是府裏的加急快道,每三百裏換人換馬,信兒至多十多天就到京城。我走時世子夫人說了,這天下我們惹不起的人很多,惹不起我們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