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家傳
待傅滿倉帶了自家新建的船隊一離開碼頭, 宋知春就關了大門和顧嬤嬤一心一意地帶起了珍哥。此時珍哥已經三個月大, 正是極好玩的時候。偏她又極愛笑, 一逗滿屋子都是她的笑聲, 讓人聞之忘憂。
新雇的灶上婆子姓陳, 附近相熟人家都喚她做陳三娘, 人生得烏黑幹瘦偏燒得一手極好的飯菜。傅滿倉平生兩大愛好:一是賺錢, 二是頗重口腹之欲。聽說有這麽一個婦人之後,特地尋來給了一個月二兩的月例銀子,才讓她鬆口答應到傅家來做工。
海水不可鬥量人不可貌相, 那陳三娘果然一身好本事。最最簡單的幾尾海魚幾隻家禽,經她一番醃製後又加入她特製的醬料,或是紅燒或是油炸或是清蒸, 都是色澤鮮亮香氣襲人, 更兼她還料理得有一手好湯水。
廣州城溫潤多濕瘴氣重,這裏土生土長的人多注重湯水。俗語說:“寧可食無菜, 不可食無湯。”先上湯, 後上菜, 是當地人吃飯的特有習慣。陳三娘報上名來拿手的湯就有三蛇羹、三絲魚翅羹、冬蟲草竹絲雞湯、老鴨薏米湯、椰子雞湯、西番蓮豬骨湯、霸王花豬肉湯、酸菜跳魚湯等。
為了這二兩月例, 陳三娘有意拿出看家的本事, 特特做了廣州城名菜——冬瓜盅。先用半隻不去皮的冬瓜為食料也為器皿, 外形拿了把形狀怪異的小刀飛快地刻了幾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內裏配以肉絲、雞絲、蝦米、蓮子、香菇、酸筍等十幾種菜肴,經慢火燉至冬瓜熟透才能上桌。
趁著冬瓜盅上大鍋蒸的時候, 她又手腳極快的做了一道錦繡肉絲, 這個菜由各種色澤的食料如白筍、青椒、香菇、胡蘿卜、鹹酸菜、黑木耳等切絲,然後與肉絲搭配而成,色調繽紛絢爛又協調。等到飯時,一桌不論造型、色澤、味道都十分誘人的菜肴滿滿當當地擺在桌上,望之令人口舌生津。菜蔬清甜鮮嫩,湯色如奶香淳濃鬱,宋知春和顧嬤嬤等人吃得酣暢淋漓,直呼人間美味。
宋知春這回沒怪傅滿倉亂花銀子,卻心疼他在船上不知道能吃些什麽?這些年跟著他走南闖北,每到一地不管是否囊中羞澀,都要到當地聞名的菜館食肆打回牙祭。於是,心下暗暗打定主意,要跟那陳三娘好生學幾道菜,待傅滿倉回來時做給他吃。
正思忖間卻聽見門口有人在喧鬧,這院子本就不大,那吵鬧聲清楚地傳了過來。宋知春眉心一皺,珍哥吃完奶將將才睡著被吵醒了怎麽辦?囑咐顧嬤嬤照應好女兒,宋知春沉了臉到大門口一看,卻是陳三娘和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正在廝扯。早有好事的丫頭婆子七嘴八舌的說著事情的經過,卻是陳三娘的丈夫找上門來了。
陳三娘的丈夫叫葉木根,原本隻是疲懶些還算個老實人,隻是後來不知怎麽沾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賭雞賭狗賭骰子什麽場子裏都少不了他。一個好好的家幾年間就不成了樣子,竟全仗著陳三娘在外麵給人灶上幫傭拿點銀錢回去用度。
隻是女子本就勢弱,那銀錢還沒被焐熱就變成了丈夫桌上的賭資。這回葉木根不知道在哪裏輸紅了眼,竟將注意打到了兒子的身上,幸好陳三娘每日到傅家上工時一定要把兒子帶在身邊,要不然這會兒子都不知道會被賣到哪裏?
被主家看到這樣不堪的一幕,要強的陳三娘捂了嘴嗚嗚大哭,一雙手卻緊緊地抓了兒子的手不放。宋知春看了眉尾輕輕一挑,慢悠悠地道 :“我這裏是良家住戶,我們老爺也是在市舶司掛了牌子正經做生意的,卻不是什麽州府衙門慈善堂,要不你們夫妻倆回去商量好再到我這裏來分說?”
眾人麵麵相覷,卻見那葉木根麵露喜色,一把抓了陳三娘的手就往外拖。此時陳三娘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子力氣把葉木根撞了個趔趄,跌跌撞撞地拉了兒子的手道:“傅太太,您發個善心買了我們母子吧!這個不是人的東西,不但要賣了兒子還要賣了我,您救救我們母子吧!我來世做牛做馬來報答您的大恩!”
葉木根爬起來大罵道:“你這個死女人,哪裏是要賣你們?我這是送你們去享福,那程家老爺是廣州城出了名的大戶人家,你去了那裏憑你的手藝肯定是穿金戴銀,哪裏還用像這裏被使喚得像個老媽子?”
回過頭來,葉木根拱手陪了罪:“太太,您是外地初來的不知道,我的這個婆娘本就是我家的童養媳,我家老爹是這方圓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大廚,從前也是伺候過官老爺官太太的人。現在,這家傳的手藝讓她偷學了個七七八八,就開始不聽我家的使喚了。您來評個道理,這婆娘吃我們家的用我們家,手藝也是我們家傳的,這回家裏貧得揭不開鍋了,我賣了她是天經地義不是?”
“呸!” 那陳三娘唾了一口在他麵前,又啪地一下跪在地上,大哭道:“太太,莫聽他滿嘴胡說,我從六歲進了他家的門,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洗一大家子的衣裳,天盡黑了還沒挨到床鋪邊,這也就罷了。十八歲同他成了親圓了房,次年生了兒子,在月子裏倒還要伺候他。偏他生性懶散做事拈輕怕重又吃不了苦,生了重病的公爹怕一身手藝荒廢失了傳承,才勉強願意指點我一二,偏偏有時候還半遮半掩要教不教,要不是我有一根好舌頭,就那兩三個月的工夫裏頭我學得會什麽東西?“
被當眾揭了老底,葉木根一梗脖子道:“不管怎麽說,你是我家買來的,你身上的手藝也是我家傳下來的,你就是我的人,我說賣了你就要賣了你。那程家老爺吃過你一回飯菜,要買了你那是你的大造化,這可由不得你了!”
陳三娘生性要強從不肯在街坊四鄰麵前露短,偏今日在新主家麵前臉麵從裏到外被丈夫扒拉了幹淨,一時間頭臉漲得通紅心頭窩了一團烈火,幹脆撕破臉怒罵道:“就為了你家買了我,我在你家當牛做馬二十來年;就為了你爹教了我三個月的手藝,他癱了在床上是我給他端茶送水伺候屎尿整整三年,最後給他披麻戴孝發送上了山。“
嚎啕大哭的陳三娘急紅了眼,蓬頭散發狀如厲鬼:“這段時日你在哪裏,在外麵遊手好閑惹是生非,整整三年從沒有往家裏拿過銀子,我該你們葉家的老早就還清了。你想賣了我們母子,也行!可你但凡還有丁點良心就該給我們挑個清白的去處。那程家老爺是個什麽東西?廣州城裏誰人不知道那就是暗娼門子的窩,多少好女子被他禍害了,想讓我給他去做飯伺候他,下輩子吧!“
葉木根一時又羞又惱,走上前就想伸手打陳三娘,卻不知哪裏伸過來一隻腳,輕輕巧巧地就把他踹飛了出去。眾人回過頭來,就見到宋知春收回了一隻秀秀氣氣上麵還繡了紫色纏枝蓮花紋的繡鞋。
這是咱們的當家太太嗎?
宋知春拍了拍手漫不經心地道:“葉——葉木根是吧?你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我這也是家傳的手藝。而且我的脾氣也不太好,生起氣來也喜歡打人,還特別不喜歡看到男人為難女人。既然陳三娘不願意和你過了,你何不寫下休書,你們好聚好散再見也不難嘛!“
葉木根一個大男人,雖說瘦弱也有百十來斤,可是被這個傅家太太一腳就踹飛了,胸口處還隱隱作痛,他不肯輸了陣勢可也委實怕再挨上一腳,遂大叫道:“打死人了!我要去衙門裏驗傷!”
宋知春連北元人都敢殺,何曾懼怕這麽一個鄉下小混混,眯了眼道:“拿了老爺的名帖送這位到衙門去,死了傷了都算我的!”
話音剛落就見葉木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道:“太太,您饒了我吧!實在是家裏揭不開鍋了呀——,我也沒辦法,我還收了程家老爺十兩定銀吶!”
宋知春笑眯眯地彎腰俯視著他道:“哎,這就對了,我也不想為難你。好了,你們夫妻商量個章程出來,總要你家娘子同意才好看,是不?”
葉木根原先想著這傅家的男人出了海,一屋子的女人,隨便嚇唬嚇唬就能把老婆兒子弄回去賣了。誰知道會遇到這麽個潑辣貨,簡直就是個女土匪,罵又罵不過,打也打不過人家,說到衙門去見官,人家直接拿名帖辦事。那衙門是輕易去得的地方?自己這副身板隻怕三板子一挨立時就要去半條命!
陳三娘這時極有眼色,拉了兒子跪下沉聲說:“太太,您就發善心買了我們母子吧,有個容身吃飯的地方就行。不拘多少銀錢都給他,從此過後我們母子同他一刀兩斷再無瓜扯,日後我做牛做馬來還您!”
宋知春歎了一聲,喚人去請經濟過來立了契書,言明四十五兩現銀買斷陳三娘母子,買賣雙方現銀交訖清楚不得反悔。葉木根拿了銀子歡天喜地地走了,陳三娘給宋知春磕了頭,算是認了主子,低頭進屋收拾晚飯去了,自始至終沒有抬頭看過丈夫一眼。
宋知春搖搖頭,回頭就看見顧嬤嬤手裏抱著珍哥笑眯眯地望著自己,珍哥張著手歡快地舞著,一雙大杏仁眼水淩淩的,頓時心頭一熱快步走上前去抱緊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