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東宮
皇城, 坤寧宮。
穿了一件紅羅暗花繡了萬壽過青龍百子花卉常服的張皇後徐徐站起, 拿了一根鏨花銀簪挑了挑黑漆楠木平頭案幾上兒臂粗蠟燭上的繩芯, 看著殿內光明亮了一些後問道:“太子那裏可曾有什麽話遞出來嗎?”
大宮女綠蘿躬身回到:“皇上三月十三那日著金吾衛同知魏孟圍了東宮, 一幹人等不許進不許出。奉娘娘懿旨, 隻讓人給殿下捎了一句話——稍安勿燥, 東宮的人說太子一切尚安好。”
張皇後皺了一雙修得極長的遠山眉歎道:“已經過了十來日了嗎?日日在這高牆之中拘著竟然不覺計呢!”忽地好似想到什麽有趣之事一般掩住嘴唇, 咯咯地古怪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輕喃,“你說, 皇上不去糾察那些叵測之人,隻圍了東宮作什麽?難道……皇上他終於定下決心要廢了太子這儲君之位嗎?”
碧蘿隻覺寒氣從腳底亂竄,大驚伏於地上股顫不止:“娘娘切莫妄自菲薄, 皇上怎會因這點事由左右儲君之位的廢立?還請娘娘三思慎言, 須知隔牆有耳!”
張皇後低低“嗤”了一聲,臉上似笑非笑頗有些意興闌珊, 斜斜地靠在黃花梨嵌玻璃七屏風羅漢軟榻上曼聲道:“這坤寧宮中我苦心經營了近二十年, 要是說個話還怕漏將出去, 那我不如找根白綾自己吊死算了!”角落內那盞落地宮燈明亮的燭火隨風飄搖了一下, 印在張皇後平日溫婉秀麗的臉上, 勾勒出張牙舞爪般奇形怪狀的影子。
綠蘿訥訥不敢再多言, 小心地退至一旁垂了團枝瑞雲滿地蜀錦的帷幔旁靜立。忽然殿外傳來幾聲清脆的擊掌聲,那是宮門外小太監提示皇帝儀仗要過來了,張皇後直起身子沉了下頷低聲吩咐道:“綠蘿, 伺候本宮更衣。”
皇帝踏入宮門時, 看到的就是脫了簪釵散了頭發,隻穿了一身青黑色翟衣,恭敬伏跪於地上的皇後。
皇帝今年三十五歲正值盛年,比張皇後還小兩歲。他性情嚴苛自律,因此麵相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長一些。今天皇帝頭戴烏紗翼善冠,裏麵是紅色暗紋交領衣,外麵穿了一身明黃色團龍窄袖圓領袍子,更襯得他身姿偉岸氣勢威凜。
張皇後頭都未抬,恭恭敬敬地朗聲稟道: “臣妾自位列中宮執掌鳳印以來,上不能體恤六宮為皇上分憂,下不能撫育太子令其自律,致太子犯下如此大錯,懇請皇上廢黜臣妾之鳳位另選賢後!”
皇帝好似看到趣事一般難得挑了一下眉頭,大步走上前扶起張皇後。未發一語先幫她換了件寶藍緙絲芝麻地的對襟褙子,又挽了她的手臂坐於菱花形紫檀五屏峰銅鏡前,拿了把黃楊木篦子輕輕為她梳理那長可及膝的頭發。
帝後的眼睛在光可鑒人的銅鏡裏對視,非常奇異的是兩人的下頷都繃得緊緊地,神情頗有些相似之處,這使得表情一貫嚴肅的皇帝忽地笑了起來。他慢聲寬慰道:“皇後多慮了,朕把應昶關在東宮,是要他好好反省反省,就這麽一個簡單的迷局都堪不破處理不好,日後怎為君怎為父?”
張皇後猛地一抬頭,心頭橫亙的大石忽地落了地,僵直的背脊漸漸軟下來,麵目也漸恢複了往日秀美溫柔的模樣。
看著宮人們幫著皇後重新梳洗上妝,皇帝漫不經心地想著,性情素來和軟的皇後竟然想出拿鳳位保應昶的主意,怕是被這場事嚇壞了。當年敢以身替朕擋箭、以身替朕試毒的女人也比往年老多了。畢竟已過了花信之年,方才那發裏竟混了好幾根白發。
外麵忽然傳來喧囂聲,這在宮闈裏簡直是大不敬,帝後二人同時轉過頭去看。
宮門被小心推開半邊,乾清宮大太監劉德一臉色有些惶急,躬身稟道:“方才金吾衛同知魏孟派人急報,說東宮那邊太子和太子妃不知為何事吵鬧起來,太子一氣之下,還拿了一個筆洗將太子妃砸傷了……”
話未說完就見張皇後站起急急出了宮門,劉德一忙低頭退至一旁,皇帝身上繡了大柿蒂妝花緞雲龍紋的明黃衣角也一掃而過。劉德一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塵欲跟上去,想了一下又止步扭頭吩咐:“去,看太醫院是誰在值守,趕緊叫過來!”小太監應諾飛奔而去。
東宮其實原名為鍾粹宮,是曆朝曆代太子所居之處,實際隻有兩進院落房舍三十餘間,大小還比不上尋常官宦人家。帝後進門時,殿門前烏央央地跪滿了侍候的宮人。太子妃崔氏拿著絹帕捂著額頭,弱弱地靠在貼身大宮女蘭青的懷裏。張皇後快步走至她麵前,問道:“因何事與太子爭吵?”
穿了一身銀紅通袖襴織金宮裙的崔氏卻垂著頭,倔強地一語不發。
張皇後額角一跳,強抑了怒氣,“怎麽不說呢?有誰來替她說?”
大宮女蘭青忙道:“娘娘恕罪,不關太子妃的事,是太子殿下把自己關在殿內,誰都不許進。太子妃怕殿下有事就擅自進去,不過說了幾句話,太子就拿了案上的筆洗砸了過來,太子妃一時躲閃不及——”
張皇後抬頭望向殿門,打斷了她的話語直截了當地問道:“說了幾句什麽話?”
蘭青瑟縮了一下,看了一眼太子妃,見她低垂了眉眼卻並沒有阻止自己說話,遂大了膽子小聲回到:“太子殿下問太子妃,那探花劉泰安的妻室鄭氏是怎麽回事?”
張皇後猛地轉過頭,崔氏被她目中的狠厲一煞,心內的委屈不甘竟然不敢顯露出來,轉頭伏在蘭青的懷裏小聲地抽泣起來。隨後進來的皇帝仿佛沒有看到這一切,直直走上前將雕了五瑞鬆石圖的殿門一把推開。
年前剛滿二十歲的太子應昶是個略有些清瘦單薄的年輕人,此時他端坐在一張楠木條案後,案上齊齊整整的擺放了幾樣小菜,旁邊還放了一把墨地三彩雙龍酒壺。看到進來的人是皇帝,他也不起身,隻是微微一笑拿起酒壺徐徐倒了滿滿一杯酒後仰頭喝了下去。
皇帝微鬆了一口氣,背了手找了張椅子正準備坐下,眼角餘光卻被一道寒光一刺,卻是看見那案幾後應昶的膝上橫了一把雪亮的匕首。額角冒汗的張皇後後腳就跟了進來,緩聲問道:“我兒,怎麽一個人獨飲,可要母後相陪?”
應昶怔怔然望了過來,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拿了酒壺又倒了一杯飲下。
皇帝終於怒了,大聲嗬道:“你就是這樣孝順父母的?遇事隻會躲在宮中喝酒打女人?”
應昶嗬嗬一笑,臉上露出了一副難以言說的神請,緩緩抽出膝上的匕首,輕輕抵在喉間問道:“父皇,兒子隻問您一句,那安姐,就是那探花劉泰安的妻子鄭氏是您下令處死的嗎?”
張皇後駭得臉頰煞白,隻驚呼半聲就委頓在地。皇帝瞳孔一縮沉聲回答道:“不是,是她自己難產而亡!”
應昶搖搖頭,那刀尖緊戳著他的脖子,張皇後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伏在地上大哭道:“我兒有什麽苦楚不能說,要這樣嚇唬母後切莫傷了自己!”
皇帝緊緊盯著那刀尖,手背在後麵給大太監劉德一做了個手勢。早有精幹的當值武士順著厚厚的帷幔向太子身後繞過去,趁了太子與張皇後說話時抽冷子一把打飛了匕首。殿中諸人俱都鬆了口氣,太子應昶卻也不以為意,隻又倒了杯酒慢慢地抿著。
劉德一帶了眾人卻行卻退了出去,殿內隻剩下了帝國身份最高貴的一家人。
“父皇……”
應昶高舉了酒杯,吃吃地笑道:“父皇,您英明神武一輩子,生平最大的敗筆大概就是生了我這個無用懦弱的兒子吧?您心裏頭是不是早就想廢了我另立儲君?二弟勇武,周歲就抓了昭武將軍印;三弟聰慧,聽說他三歲不到就能背完整部論語。父皇心中是不是拿不定主意立誰為儲君才好,所以才讓我在這太子位上鵲巢鳩占了這麽多年?“
皇帝的眼利如刀臉色鐵青,這卻讓一貫在他麵前唯唯諾諾的應昶哈哈大笑,複又雙手捶地大悲起來:“父皇——,您怎麽下得去手,那鄭家的安姐小時您還抱過,她還喊您一聲姨父呢!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那樣幹淨良善的一個人,連死都背負了這般不堪罵名,是我害了她!”
張皇後衝上前去,將應昶摟抱入懷中道:“我兒,不幹你事,這是她的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信了你父皇的話派人接她入宮,這宮裏頭是吃人的地界,是母後大意了!”
應昶終於“嗚嗚”地哭了出來,張皇後拿了手中的帕子給他擦淚,卻見他的嘴角不知何時湧出一股黑色血沫。張皇後愣愣地又給他擦了一遍,那血沫子卻越發多了。
皇帝衝了過來一把抓起兒子,卻見應昶眼中神彩已漸滅,心下不禁大慟。應昶卻笑得一副心花怒放心滿意足的模樣,“父皇,你一直嫌棄我膽小懦弱,你看我終究勇敢了一回,我連死都不怕,我什麽都不怕!”
皇帝萬年不動的漠然神情終於破了,沉聲應道:“是,你是朕最勇敢的兒子,任是誰都比不上你!”應昶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略微一歪頭就倒在張皇後的懷裏,麵上眼可見地白了下去。
張皇後一臉的不可置信,慌亂地伸手抱了兒子的頭顱,不住地拿帕子給他擦拭嘴角。皇帝抬頭就看見了條案上擺著的那把墨地三彩雙龍酒壺,伸手一抓緊緊地攥在手心裏。回頭卻忽見張皇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母獸受傷時的慘叫,嘴裏驀地噴出一抹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