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蓮房
北陽門外的裏市大街是京城裏頭貴人們最愛落腳的地麵, 有老少爺們閑暇時愛流連的書畫店、古董店、花鳥魚蟲店, 更多的則是各府太太小姐們喜逛的綢緞莊和各式銀樓。
裏市大街和東吉祥胡同拐角的街口上有家名為蓬萊閣的客棧, 裏麵有風格各式布置精細的大小院落十餘個, 專司接待家境豪闊到京城春闈的各路考生。因為每逢三年都有前三甲出自這裏, 名聲煊赫在外, 所以每到時季這蓬萊閣不但一房難求, 那房錢還貴得燙手。
小夥計三良子側著身子小心地提著一個三層六角黃楊木大提盒,輕巧地叩了門,把提盒裏的湯菜盡量周整地擺放在一張紅櫸木勾子腳的四仙桌上。房中若有若無的有股香氣, 麵街的那扇窗子半敞著,一個衣飾華美的女客倚在窗邊漫不經心地不知在瞧什麽風景。
三良子眼晴不敢亂瞟,低了頭稟告今天的菜肴:“昨兒客人說吃不慣我們店裏頭的菜式, 按您的吩咐今兒午時的飯菜是叫的陶然居的席麵, 有龍井蝦仁、脆炸響鈴、蘭花鱔絲、荷葉蒸鴨、燴三鮮並一道白灼時蔬、生蟹黃滾粥,小的就在外頭候著, 您還有什麽盡管吩咐!”
接了賞錢後, 三良子站在門外頭無事就瞎琢磨, 這位住了逢萊客最貴客房的姑娘到底是個什麽來頭?算下來這姑娘住了有三天了, 卻不怎麽愛出門。要知道這叫臨滄海的獨門獨院是蓬萊閣裏最貴的上房, 一天就要十二兩雪花銀。那天跟著這姑娘的丫頭見麵一甩手就是半月的房錢。這還不說, 每天都要叫外頭各大酒樓的席麵,說是蓬萊閣的飯菜鹽重油厚不合口味。
過了不到兩刻鍾,屋裏的人打開房門, 叫進去收拾。三良子一瞧, 果然,那幾道菜式不過略略動過幾筷子。三良子幫著心疼,你說你吃不完,就別叫這麽多啊,這不糟蹋東西嗎?
退出房門時三良子忍不住又睃了一眼,就見那個模樣極標致的女客又換了一身茜紅織錦緞的束腰長祆,旁邊那穿淺碧色比甲的丫頭正在奉茶。 “好小姐,你且喝口茶吧,這是從彰德家裏頭帶出來的信陽毛尖,你且莫心急,紅羅已經去打聽了,今天定會有信兒的!”
三良子暗暗咋舌,心道這帶了兩個丫頭就敢出門的氣派女客卻原來是從彰德來的,看樣子好似在找什麽人,莫不是跟家裏頭鬧意氣跑出來散心的?要知道這京城雖說是天子腳下卻三教九流龍蛇混雜,這小娘子膽子也真是大。
房內的大丫頭紅錦心裏也很無奈。
想他們彰德崔家是何等的世家大族,出過十來位宰相閣老的豪門,進士更是無數,曾被世人傳唱公主為婦、女為後一等一的簪纓世家。現今崔氏一族的族長正是自己府裏的當家老爺,經皇帝三請四催後才勉強答應任了河南參政。
去年府裏方夫人四十生辰之時,相近的各州各府都來了人。府裏頭的壽禮幾個庫房都存不下,各式奇珍異寶數上三個晝夜都數不完。外頭搭的錦棚裏的流水席從早到晚就沒斷過人,彰德城內象是過年一樣熱鬧非凡。聽說連當今皇帝都派人親自送來賀禮,這份體麵怕是滿朝獨一份。
自家服伺的這位小姐閨名蓮房,是方夫人所出第三女,前麵還有一姐一兄。長姐崔玉華就是當今太子妃,次兄崔翰中了進士後沒有出仕,正跟在老爺身邊學習處理族中的庶務。這幾年三小姐最發牛心左性了,好好的日子不過凡事偏偏喜歡認死理。幾年前自認識了那個人之後更象瘋魔了一般,行事越發怪誕喜怒無常。
那人叫劉泰安,是大公子崔翰的同窗好友,聽說是京都重臣之子,相貌生得極好就如再世潘安衛階一般無二,三小姐一見心裏頭就丟不下了。但凡那□□公子來府中,三小姐都要找借口上前院與他廝見,或是弄琴、或是品茗、或是弈棋。
正在她們這些丫頭以為小姐得遇良人之時,府中老夫人病逝了,三小姐守了三年的重孝。一出孝期就聽說劉公子中了探花又定了親事,女方還是壽寧侯府鄭家的姑娘。三小姐哭得幾天都吃不下飯,直至驚動了方夫人,把三小姐好生訓斥了一番才作罷。
前幾日不知是哪裏來的婆子冷不丁給三小姐遞了個紙條子,也不知道上麵寫了些什麽,看了後就不管不顧地非要到京城來一趟。幸得自己百般遮掩,稟明說是要到城外的尼庵為太夫人祈福這才護了三小姐出了門,這一路上提心吊膽的生怕有什麽閃失,這趟回去之後還不知怎麽跟方夫人交待呢?
正在煩惱間,一個眉梢彎翹穿了身紫色比甲的丫頭推門而進,正是奉命去探聽消息的紅羅。崔蓮房眼晴一亮,急聲問道:“怎麽樣?找著人沒有?”
紅羅嘻嘻一笑道:“不但找著了,劉公子說下午得空就過來!”看著三小姐興奮得滿臉通紅,不由表功道:“我跟劉公子說了,我家小姐夢到劉公子不舒坦,不遠百裏非要親瞧一眼劉公子安好才能放心回彰德,那劉公子的神情又是難過又是感動呢!”
崔蓮房又是高興又有些羞赧,賞了紅羅一副嵌了碧璽石的絞絲銀鐲並一隻瑪瑙戒指。紅羅笑著接了,吊起一邊嘴角得意地向紅錦一笑,正要炫耀一番,卻聽崔蓮房在屋裏迭聲喚兩個丫頭幫自己挑選見客的衣服。
果然,酉時過得一刻,劉泰安就翩翩然至了院外。他向來舉止謙和麵若美玉,頭上戴了四方平定巾,身上著一件織了萬字不回頭暗紋的月白色長衫,腰上垂了一塊顏色極通透的歲寒三友羊脂玉掛件。因為天還冷,還係了一襲對襟直領鑲了狐毛的大披風。
劉泰安將披風解下遞給一旁殷勤的侍女,推開了裏間的房門。
迎麵一股暖香撲麵而來,一個正當妙齡的華服女子俏生生地立在燈下。那女郎上穿一件絳紅立領掐腰香雲緞小襖,下著一條鑲了錦繡邊百花不落第的月華裙,隨了那女郎身形一動,那裙子象水一樣波光粼粼。
劉泰安不敢再細看,躬身一揖到地後說道:“感念妹妹盛情,可劉某已有家室,不敢再耽誤妹妹青春,請妹妹將我忘了吧!”說罷轉身欲走,卻聽女郎幽幽歎道:“我千辛萬苦尋了機會來瞧你一眼,隻是因夢裏頭見到你不知遇到了什麽難事困頓不堪,你竟狠心與我說說話都不肯了嗎?”
那語氣如此悲苦,劉泰安的腳步怎麽也邁不開了。
回過頭去,就見那女郎俏然坐在燈下,一雙如玉酥手端了一杯酒徐徐遞將過來。心神就仿佛被根繩索牽扯了過去,又見那桌子上擺了炙鹿肉脯、蜜汁雀舌、一品魚羹好幾樣自己喜歡的菜式,那酒色略作淡黃香氣綿密,正是自己平日裏極愛用的桂酒。
劉泰安終於動容,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崔蓮房綻顏一笑,眼中淚珠欲墜非墜,清麗容顏更勝平日三分。她緊緊挨了邊上坐下,見心上人一口一杯,也不多勸,隻幫著布菜倒酒。不過三巡就見那人雙眼迷離,無雙的俊顏在酒氣熏蒸之下更顯奪目,卻已是有些醉了。
崔蓮房心底甜蜜,正準備叫丫頭進來收拾一番,好奉上醒酒的茶水,卻被劉泰安一把緊抓了左臂,那張泛紅的玉臉伸將過來喝斥道:“連你也要走嗎?你不是說過心裏頭隻有我嗎?”
劉泰安一貫斯文有禮,幾時有象這樣痞賴的時候?崔蓮房知道現下應當將他推開,高聲喚丫頭們進來,可是那噴在鬢角邊上的灼灼熱氣,那雙緊抓了自己的有力大手,讓她忽地雙目不敢直視,身子也有些發軟。
劉泰安睜眼定定地望了一會兒,忽地伸臂將崔蓮房抱坐在了懷裏,耳鬢廝磨喃喃央求道:“安姐兒,不要離開我好不好?那人有什麽好,你過去了也隻能當個妾室。你把腹中孩兒打了,我們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我舍了顏麵去求父親,外放幾任縣令州府,到沒人認得的地方從頭來過好不好?”
崔蓮房一時聽得呆住了,渾身僵直,她都聽到了什麽,那鄭氏不但偷了人還懷了別人的孽種!她心中又悲又苦又憐又痛,手指尖都在打哆嗦,難怪此次相見泰安哥哥清減了許多,那鄭氏怎配如此深情相待?正要細細追問,那男人已經密密實實地一頭親了下來。
追到京城來見麵憑的是一時的孤勇,與心中情郎獨自相見也是想趁機一述衷腸,崔蓮房麵紅耳赤想要推開眼前的男人。可是那散發了酒氣的熱吻,那緊住自己的手臂,那人在耳邊不時的喃喃細語,如絲如網般將她緊緊纏住。
劉泰安混混沉沉,眼前一會明一會暗,撲鼻幽香密密罩了他的神識。鬼神附體般伸手解開了那絳紅小襖,玉白中衣,再裏頭是一件蔥油黃底繡了大紅牡丹的肚兜罩著的凝香軟玉。
劉泰安隻覺腦子一緊,張嘴俯下身去……
崔蓮房身子一軟倒在屋內那張可說是布置簡陋的床榻上時,心內著實有些委屈。她想推開又舍不得,抱緊那人的青色頭顱淚如雨下,“泰安哥哥,我是蓮房,我是崔蓮房!”
男人搖了搖頭,目光漸露幾分清明,“蓮房,蓮房……”正要起身,一雙如蛇軟臂伸將過來將他緊緊攀住,一時間屋內婉轉相就嬌喘連連。
門外的紅錦與紅羅麵麵相覷,不知這臨別酒怎麽喝著喝著就喝到了床上?紅羅越聽越麵紅耳赤心裏卻滿是歡喜,劉公子那般風流俊俏的人物誰不喜歡?紅錦卻是麵色煞白,她年紀長些自然知道輕重,小姐弄出這場要命的事,若是讓方夫人知道的話要的就是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