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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199 人們給英雄戴上枷鎖

  四月八日淩晨。紅蓮市沿海地區,臨時避難所。


  “請問繃帶還有剩餘嗎?”


  “有,柳原前輩請用!”


  “唔……棉簽好像也用完了。”


  “我這就去取!”


  綠發少年響亮的回應令被他稱呼為“柳原前輩”的,身穿白大褂的女醫生不禁一笑,“謝謝。工作很積極呢,弘樹君。”


  “那是當然的。”少年認真地點點頭,“我是救援部的一員,現在正是用我的力量幫助大家的時候。”


  少年的名字是三穀弘樹,十三歲。他來自關都地區北部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前不久剛剛通過救援部的入職考核,成為救援部的正式成員。


  今天是他首次參加救援行動。因此,他並沒有被允許直接前往受災現場,而是被分配在臨時避難所幫忙打下手。


  不過,弘樹完全沒有因此而沮喪——因為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工作。


  他從小就夢想著成為能拯救人們性命的搜查官——沒錯,就像首席搜查官近衛昭那樣——因此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救援部磨練自己。避難所中還有眾多需要幫助的傷員,他絕不可能看著人們受苦而毫無作為。


  “這樣就可以了。”柳原結束了手頭的工作。


  望著疼得不住吸氣的年輕少女,弘樹湊過去安慰到道:“沒事的,你的傷不嚴重,很快——最多十分鍾,就不會疼啦。”


  少女眨眨眼,展顏露出一個微笑,“嗯。弘樹君,對吧?謝謝您。”


  第一次被幫助的對象誇獎,綠毛少年頓時臉一紅,“呃,我、我什麽都沒做,不值得道謝的。……對了!”談到最喜歡的話題,少年的眼睛都閃閃發光了起來,“要說感謝的話,最需要感謝的是神羽星海先生才對!多虧了他一個人擋住了三神鳥,城市才沒有被破壞得更嚴重!”


  又來了。


  柳原無奈地搖搖頭,輕聲嘀咕:“真是的,簡直是搜查部的人體宣傳機器。”


  弘樹對四大部,特別是搜查部向來抱以極高的崇敬,時常不遺餘力地誇讚搜查官們。不少前輩都調侃說他比真正的宣傳大使還賣力。


  年輕的男孩子似乎總是這樣呢。柳原抿嘴一笑,繼續進行下一位傷員的應急治療。


  作為輔助醫療隊的工作人員,弘樹或許顯得有些吵鬧。但是,在這樣的地方,太過沉寂才是致命的。


  傳播積極而充滿希望的情感,永遠不加猶豫,不失去信心,不放棄任何人——救援人員最需要遵守的準則被他完成得很好。


  “對了,柳原前輩。”搬運了大包小包的醫療物資進屋,弘樹不忘和熟悉的前輩搭話,“神羽先生確實是在紅蓮市第三醫院休息的,對吧?等到工作結束,我有點想去探望一下他……”


  “弘樹君,我認為不要打擾神羽先生休息比較好。”


  “誒——但是好不容易能在同一座城市……哇啊啊!”


  弘樹腳下絆倒到了什麽東西,險些平地摔跤,連忙搖搖晃晃地穩住身體。回頭一看,綠毛少年頓時吸了口涼氣。


  “對、對不起!”弘樹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先生,您沒事吧?”


  絆到弘樹的是這個中年男人的腿。他就這樣直挺挺地躺在泥土地上,眼睛半睜,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像。


  聽到弘樹的聲音,中年男子過了好久才有了反應。他慢慢地看了一眼弘樹,而這道目光令少年頓時一驚。


  那是暮氣沉沉的,仿佛將死之人一般的眼神。


  “沒事。我沒有受傷。”他低聲回答。


  “真的不需要幫助嗎……?”


  “嗯。”


  見中年男子身上確實沒有肉眼可見的傷痕,弘樹隻好一步三回頭地擔憂地離開,繼續自己的工作。


  而躺在地上的人仿佛並沒有察覺少年頻頻投來的視線,隻是一動不動,無生氣地躺著。


  夜色沉沉。隨著時間的推移,即使是最繁忙的工作人員也能感覺到,送入避難所的傷員開始變少了。


  這並不是什麽好事——因為更多被挖掘出來的人已經停止了呼******疲力竭的傷者陷入了沉睡,也有人低低地啜泣著。連初出茅廬的弘樹都清晰地覺得,現在的避難所的氣氛過於糟糕了。


  同步訊息的大屏幕上不時滾動著與家人失散的生還者。弘樹發覺,每當這些名單出現時,那個一動不動躺著的中年人都會猛地睜大眼睛,瞪著屏幕,直到名單滾動完畢。


  那簡直像是一具將死之軀中最後的生命之火。中年男人眼中閃過的希冀太過極端和狂熱了,令遠遠看著他的綠毛少年一時竟有些毛骨悚然。


  是……有重要的人失散了嗎?


  弘樹如此猜測著。


  在生還者名單被放出的同時,死亡名單也在不斷更新。


  小小的避難所中,逐漸有越來越多的人陷入悲痛之中。他們在死亡名單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名字,隨即無法自持地痛哭失聲,甚至因此昏厥過去,令醫護人員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弘樹積極工作的樣子早已無法感染這些悲痛的人,他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去勸慰。


  還有什麽比失去家人更令人傷心的呢。


  灰發女子美麗的長裙早已被血汙和灰塵染髒。她撫摸著自己才一歲大的,卻由於傷重而高燒不退的兒子,終於無法忍耐地發出了破碎的哭泣聲。


  就在剛才,她在遇難者名單上看到了自己丈夫的名字。他們年幼的孩子再也不會有父親了。


  “為什麽……”她幾乎是在呻吟著,“為什麽不能快一點趕來呢……”


  房屋倒塌時,她和她丈夫之間的距離不過短短幾米。距離急凍鳥的下一次攻擊被星海所阻擋也不過短短幾秒。


  而這幾秒,這幾米,卻成為了無法跨越的生死之隔。


  “明明隻要再快一點的話,這孩子的父親就不會……”


  年輕母親悲傷而顫抖的嗓音令弘樹微微一愣。而旁邊的人也早已紛紛紅了眼圈。


  “是啊,那位搜查官再稍微早來一點的話,我的胳膊就不用截肢了。”正值壯年的男性麵色灰敗地道。失去了雙手的他永遠無法參加他最喜歡的獨角犀牛賽跑了。


  “既然有擊退三神鳥的實力的話,最開始就攔住它們不就好了嗎?”


  “為什麽災難發生之後才姍姍來遲……”


  “明明……我的媽媽可以不用死的……”


  在充滿了悲傷,遺憾和怨恨的竊竊私語中,弘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們在說什麽!?”


  他大聲打斷了傷者們的話。


  “神羽星海先生可是救了我們的英雄啊,沒有他在的話說不定我們已經全都死了!為什麽反而要責怪他,這太奇怪了不是嗎?”


  弘樹知道和剛剛失去親人的無助市民爭辯是不正確的。但是,他根本無法容忍那樣不堪的言論充滿這間避難所。


  “神羽先生沒有及時趕到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我們不能……”


  “什麽理由?”


  不知從哪裏飄來的一句尖細的問題令弘樹噎了一下。


  他環視周圍,試圖找出說話的人。但映入眼簾的無數悲痛,冰冷而憎惡的眼神卻令他悚然一驚。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說著——


  有什麽理由能比我們親人的性命更重要?

  而躺在角落裏的中年男子閉上了眼睛,仿佛在壓抑著什麽可怕的衝動一般。


  “好了,弘樹君,沒有閑聊的時間了。”


  柳原拍拍弘樹的肩膀,“去幫我取一些止痛藥來。”


  “嗯,好的……”


  目送情緒有些低沉的綠毛少年走出避難所,柳原用餘光掃了一眼之前說話的人們。


  他們不再抱怨出聲,臉上的表情變得冰冷呆滯,卻無法掩蓋他們眼中的不滿,甚至怨毒。


  女醫生歎了口氣。


  與弘樹不同,她身為救援部醫療班一員的工作經驗已經足夠長久,類似的事件也見過無數次。


  當人在承受著過大的悲痛時,為了使自己不至於崩潰,會自然而然地責怪他人,將負麵情緒傾瀉在其他對象身上——無論對方是罪大惡極的罪犯,還是拚死保護他們的英雄。


  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清晨的曙光照亮了傷痕累累的赤色城市。


  救援部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然而,幸存者名單開始變得短小,確認死亡名單則愈發冗長。


  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悲痛與壓抑的氣氛之中。對於正等待著家人消息的人們而言,災難還遠沒有結束。


  小小的避難所中,中年男人顫抖著嚐試直起身子,卻重心不穩地跌落回地麵。


  他充血的眼睛已經睜大到極限,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字。


  【秋山莉實(女,7歲),確認死亡】


  終於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他不住地發出粗重的喘息聲。站在附近的護士有些擔憂地靠近詢問,卻被他粗暴地推開。


  在他眼中,那縷極端而狂熱的希望熄滅了。


  他就這樣愣愣地站立了片刻,麵無表情,臉色呆滯,冰涼的液體卻從眼中不斷湧出,在布滿灰土的臉上衝刷出一道白痕。


  忙得腳不沾地的弘樹這才注意到中年男人的異常舉動。還未等他上前詢問究竟,中年人突然發出了野獸一般淒厲的嘶吼。


  他赤紅著雙目,衝出了避難所。


  弘樹猶豫的時間隻有兩秒鍾。


  他知道,對於失去了親人的人而言,一時情緒失控是在所難免的。但不知為何,他有一種令自己發抖的預感。


  或許是由於中年人之前顯得太死氣沉沉,也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駭人。在思考出結論之前,弘樹已經追了出去。


  中年男子奔跑著,自己嘶啞的喘息聲和心髒巨大的跳動聲在耳邊響徹。


  徹夜的等待早已令他的情緒到達極限。而當女兒的名字出現在死亡者名單中時,腦中最後一根理智的弦也終於被徹底崩斷。


  急促的呼吸令肺部傳來陣陣灼燒感,而來自胸口的溫度更加致命。他的大腦已經被洶湧的情緒所衝毀——悲傷,絕望,怨恨,還有憤怒。


  為什麽?

  神羽星海,為什麽不快一點趕到?

  你不是英雄嗎?


  為什麽一定要看到我的女兒被踩死在人群中,才不緊不慢地登場!?

  他還記得,那個綠毛的小子提到過星海所在的醫院。他已經無法正常思考,隻憑借著野獸般的本能行動,在奔跑和怒吼中拚命釋放出足以毀滅自身的能量。


  他跑過廢墟,穿過城市的道路,衝進了紅蓮市第三醫院。護士驚慌的喊聲,呼叫保安的聲音,器械掉落在地的嘈雜聲音,統統沒能進入他耳中。


  他的眼睛像野狼一樣,掃描著每間病房門上貼著的名牌。當“神羽”二字出現在視線中時,他發出聲嘶力竭的嚎叫,蠻橫地將門撞開。


  “神羽星海!你為什麽要害死我的女兒!?”


  弘樹拚盡全力才沒有被中年男子的步伐甩掉。他來不及思考一個普通市民為何會比受過專業訓練的他跑得還快,隻能氣喘籲籲地勉強跟上去。


  遠遠聽到走廊一端傳來的咆哮聲後,弘樹便意識到了不妙。


  前所未有的憤怒湧上他的心頭。不知從哪裏湧出來的力量令他腳步加快,擠進了傳出聲音的那間病房中。


  “這位先生!!請您……”


  視線投入屋內,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那位他所敬重的神羽星海搜查官正坐在病床上,略帶詫異地看向門外,身旁是麵露無措之色的年輕護士。


  在星海身旁,醫用托盤上堆放了滿滿的被鮮血浸透的繃帶。這觸目驚心的場景令弘樹根本無法想象,為什麽一個人失血到如此程度後竟還能夠活下來。


  護士正在向銀發青年的手臂纏繞新的繃帶。這一工作尚未完成便被打斷,門外的兩人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刻印在手臂上的,深可見骨的可怕傷痕。


  青年的頭部,肩部,腳踝,渾身各處都纏滿了繃帶。他的臉色很蒼白,身軀被寬大的病號服籠罩,仿佛搖搖欲墜的秋葉一般。


  身為“搜查部的人體宣傳器”,弘樹對關都地區的七位一級搜查官都再了解不過。他了解龍使者神羽星海的強大,從容,不可一世,卻從未見過身為人類的神羽星海這般脆弱的樣子。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


  能夠輕而易舉擊退三神鳥的人類,根本不可能存在。他們不是全能的神——所有人本應清楚這一點。


  中年男子本打算上前拎起不稱職的英雄的衣領,將他狠狠摔在地上。但自己的身體卻僵硬了下來,無論如何都無法行動。


  兩個不速之客看到,在屏幕中總是從容微笑著的,無可匹敵的一級搜查官露出了令人心痛的神情。


  了然之後,是悲傷,歉疚,和深深的自責。一切情緒都被盛在那雙湖水般的冰藍眸子中,搖曳著溢出。


  “對不起。”


  他說。


  這場鬧劇很快便被終結了。


  在弘樹回過神來之前,另外一個人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凜冽寒風中,弘樹仰起頭,看到了一身黑色風衣的青年的背影。


  他的頭發很長,冰晶般的銀絲筆直垂下,在冷氣中微微搖擺。而他的嗓音中蘊含著足以令所有人恐懼的怒意。


  “滾。”


  中年男人的雙手雙腳被憑空出現的冰之鎖鏈牢牢扣住。寒氣入體,情緒失控的父親一聲不吭地倒下了。


  某一瞬間,弘樹甚至以為這個人會把鬧事者殺掉。好在這恐怖的臆想並沒有實現,被寒氣所籠罩的青年瞟了弘樹身上的救援部製服一眼,便將昏迷的中年男子踢到了他的腳下。


  ——意思不言而喻。


  向屋內的人道了歉,弘樹拖著中年男子走出病房後,門立刻關上了。


  那個人……是神羽先生的親戚嗎?同樣都是銀色的長發呢。


  弘樹暗暗嘀咕,直到隱約聽到門內傳來的談話聲才恍然大悟。


  那個人叫神羽先生為師兄,也就是說……


  眾所周知,神羽星海的師傅是前任首席搜查官星雨白夜。說起白夜的另一個弟子,當然——就是那位冰見家族的大人物了。


  見到“傳說級人物”的興奮隻湧上來了一瞬間,便被隨之而來的低沉情緒所淹沒。如果是平時的弘樹的話,說不定會鼓起勇氣去試圖搭話,但現在的弘樹隻希望不要再有人去打擾這位已經足夠拚命的英雄了。


  走出醫院的大門,少年看了看中年男子手腳上捆著的,毫無融化跡象的冰之鎖鏈。


  他知道的——早在訓練家培育學院學習時,他的老師就說過——能夠成為一級搜查官的都是些責任感強到過剩的家夥。不是這樣的話,他們是無法背負起民眾的沉重信賴,走上這樣一條艱險道路的。


  如果他們被指責“你的救援不及時害死了我的女兒”的話,他們就真的會把這當做自己的責任,並且因此而自責懊悔,痛苦不已,一生都難以釋懷。


  弘樹向往著成為搜查官。但是,這一刻,仿佛冰之鎖鏈的寒意傳染到他身上一般,他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了起來。


  尚且年少的新人還無法想象,背負著這樣的指責和冷眼,究竟要有多麽大的勇氣才能繼續活下去,究竟要有何等的毅力繼續完成搜查官的工作。


  沒錯,搜查官是英雄——這是媒體一直以來的宣傳方式,也確實有無數年輕的訓練家因此備受激勵。


  可現在,弘樹開始懷疑起了媒體的報導,以及所有人對搜查官們的認知的真實性。


  隻攜帶了三隻寶可夢的一級搜查官以一己之力擊退三神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人們開始對這樣的說法深信不疑呢?


  搜查官是英雄,但不是神。他們也會受傷,也會疲憊。而當他們傷痕累累時,崇拜英雄的人們卻隻會加倍苛刻地要求英雄。


  寒冰的鎖鏈正束縛著鬧事者的四肢。而人們的無底線的期待,無條件的信賴,包括弘樹自己對搜查官的過分崇敬——不也是在搜查官們身上套上的沉重枷鎖嗎?

  這太奇怪了。


  弘樹對自己說,正如之前他對避難所的傷員們說。


  他們明明在守護我們,我們卻做出了這樣的事來回報,甚至還要求英雄對我們說對不起嗎?


  ……


  對不起,神羽先生,我沒能阻止他闖進您的房間。


  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年輕的男孩將臉埋在手掌中,低低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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