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 歸途

  我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幹脆坐著當啞巴,就那麽直直的看著他,眼神裏帶了絲不能說的意味。陳銳在我的注視下,顧自笑了笑,居然主動開口講起那個女人,更加細化了自己的問題,說:“賭場排位第一的那個人,他的身份不難猜吧,那個女人就是我從他手下搶來的,你覺得怎麽樣?”


  “美,媚。”我吸了口氣,對他們之間這些亂七八糟的關係連想也懶得想了,沒有答案的,也沒有意義,也不被人看得起。我看著陳銳,在他的笑容裏,補充了一句:“你們兩個,真的很有默契。”


  他臉上的笑容不減,有人把準備好的午餐端上來,又很快的離開,陳銳拿了刀叉切盤子裏的牛排。


  我以為他沒有別的話要說了,便也把餐巾折好,剛吃下第一口的時候,見到陳銳動作停了下來,我抬眼看他,見他臉上沒了笑容,垂著眼瞼,淡淡的對我說:“我在這個位子上坐了十三年,可那支舞我們跳了十七年,她的樣子從來沒變過,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也沒見過我的樣子,我跟她的關係,隻有那短短的九分三十七秒。”


  我手裏的刀叉碰在盤子上,很輕微的一聲脆響,不敢接他的話。


  陳銳隻停頓了很短的片刻,這話說完之後,那把餐刀繼續割向還帶著血的肉,緩緩地開口道:“你現在一定有很多話想說,但你不敢,沒人敢。我明白,我這聲大哥受的太久了,聽慣了謊言,我習慣被人捧著,接受浮誇的稱讚和人低三下四的祈求。而你和沈翊都不是,所以你們沒話說,百樂對你們來說算什麽?其實什麽都不算。這是我一手創建的地方,我的血肉都留在這了,百樂對我來說就是性命,是我唯一擁有的一切。”


  “大哥。”我忽然覺得這一刻的陳銳沒有那麽可怕,打斷他說了自己想說的話:“你是不是喜歡她?”


  陳銳低笑一聲,說:“喜歡。”


  我剛要開口,便聽到他接著說:“但我更愛金錢,愛權勢。她能幫我,但她不屬於我。”


  我沉默。


  陳銳不緊不慢的抿了一口旁邊杯中的酒,擦了擦嘴,說:“喬綾,你要明白感情在這個社會的分量。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在講,走得快的人沒有心思去欣賞路上的風景,但他們的確走在了很多人的前麵,這一點同樣不可否認。感情與前程,選擇哪一個,都決定了你的整個後半生。有的人庸庸碌碌一樣過得快活,有的人王冠加身也不會滿足,反而被束縛。各人都有個人的活法兒。你愛沈易,沈易對你也不錯,你們倆就算私奔離開這兒,躲在某個地方過一輩子,也可以過得幸福。你放棄愛情,一心跟我做事,過幾年我也老了,很多該交給你的都會給你,等你得到了之後,我對你沒了利用價值,你大可以殺了我,讓所有人都擁護你,擁有更至高無上的權力,創建一個更光彩的未來。這些路都擺在你的麵前,往哪裏走是你自己選的,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也有可能你跟了我,我明天就會對你產生懷疑,把你推進棺材,或者你跟著沈易,兩個人在生活裏厭煩。當然,你也可能會想,我現在已經成功了,為什麽不把她護在身邊一塊兒享受以後的富貴榮華。對這點我隻想告訴你,錢與權是永遠沒有盡頭的,無論到什麽時候都會覺得還不夠。那些說等自己變得更好之後再跟某一個人在一起的,多半都走不到最後,就算他們都沒有變心,也經不住時間的變遷,不同的圈子裏待久了,難保還會有聊得下去的話題,如果連話都說不到一起,又談什麽愛情。我跟她也一樣,我戴著假麵,享受跟她在一起那幾分鍾,當音樂響起的時候,我是愛她的,但掌聲落下之後,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各自還可以去追求自己的欲望,就這麽簡單。這世事白雲蒼狗,本就無情,你走到哪一步,都沒辦法讓其他人來替你承擔什麽,也怪不了誰。我隻希望當你選定了一個的時候,唯一要做的就是別回頭,也不要停留。如果猶猶豫豫,在什麽時候都下不了決心,貪婪的想要兩全其美,我不講別處,在百樂,沒有這回事。”


  他話音落下不久,沈翊那瓶酒也拿來了,開了之後陳銳沒喝,讓沈翊陪著我,自己起身離開,溫溫吞吞地輕笑著,跟往常沒有什麽不同,可盡管他保養得再好,在他站起身的那一瞬間,我真的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絲老態。


  我對著他發了一會兒呆,我回過神之後,靜靜地低頭吃自己的東西。


  沈翊沒有問我陳銳都跟我說了些什麽,坐在一邊沒有開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等了很久我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他來,抬眼看過去時,他正往手機上輸著什麽,神情專注,麵前的牛排一口也沒動。我靠在椅背上,一直看著他把東西輸完,手機放下對上視線的時候,莫名的都笑了起來。


  “走吧。”他看我吃完,站起來對我伸出手。


  我條件反射的握住他的手跟著,穿過半個餐廳,才想起來問他:“你不餓?”


  “沒胃口。”沈翊習慣性的看一眼腕表,說:“你回辦公室,我出去一趟,半小時之內回來,你要是有事的話給我發信息,沒事就待著,六點我們一塊兒回家,百樂有什麽事,誰找你都別管,交給羅婧他們做。”


  我點了點頭,幾步路的距離,他一直把我送到辦公室門前,要走的時候我叫住他,跑到裏麵拿了個餐盒出來遞到他手上。沈翊有些不明所以,“什麽?”


  “便當啊,你沒見過?”我笑著看他,“你不是說外麵的東西不好吃,我的廚藝雖然一般,可總不會讓你餓肚子。”


  沈翊看著那個餐盒,手指收緊了一些,我靠近了幫他整一整領口,就站在走廊攝像頭的監控下,踮了踮腳,在他低頭時在他側臉上吻了一下,說:“六點你來接我,我想看到它是空的,你是笑著的。”


  陳銳那樣的境界我做不到,也到不了,他說得對,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兒,我想要得到的,就這麽簡單。


  我們兩個道別,我目送著沈翊離開,站在窗口前看著車子像個螞蟻一般大小,混在車流中,沒幾秒便消失了。


  我把那些話轉告給羅婧,她問了我一些事,我都沒有回答。


  那之後的日子裏,陳銳很少與我說什麽,也沒有多餘的來往。我依舊做著一些對他們而言無關緊要的事,偶爾被沈翊安排做幾件大事,大賺一筆。隻是陳銳再也沒有帶我到那間賭場去,但那枚鑰匙也沒有提,沈翊每天忙忙碌碌,拿回家裏的錄音筆和文件越來越多,都給了我保存,我就把他跟他父親的那些東西放在一起,他沒問過,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


  終於有一天,這種平靜和規律被打破。那晚我哄著樂樂睡了,他卻遲遲沒有回來,我坐在沙發上等了半宿,等到他終於進門時,渾身都被雨淋透,頭發和衣服上都滴著水。


  我從半睡半夢中驚醒,拿著毛巾遞給他的時候,他抬眼看著我,語氣冰冷的對我說:“Bill死了。”


  我手臂僵硬,癡癡地問道:“為什麽?”


  他的大衣遮擋下還沾著血跡,紅得很淡,幾乎看不出顏色。


  他說:“七天後,Freda和當地的一些勢力都會出席他的葬禮,百樂的人也會到齊。百樂之前最大的買主就是那些還沒有穩定的戰區,我留在那邊的人給了消息,最近他們會有一次反動攻擊,需要軍火的支持。這消息同樣傳給了袁顥,他跟那邊聯係過,現在Bill出事,所以當天Freda會準備一批貨,為了保險起見,陳銳會找他的靠山為他開一條路,親自開箱驗貨,銷往戰區那邊。我給了彭錚寫了一封匿名信,如果他可靠,就會明白我們的處境,警察該到還是會到,順利的話,我們在場的人裏,誰也跑不了。到那時候,陳律如果沒死,就一定會出現。”


  我啞然,隔了許久,還是把毛巾遞到他手上,低低的問道:“Bill是怎麽死的?”


  沈翊目光有些微顫,說:“我把他約到了香港,那邊有很多袁顥的人,他們先前就有矛盾,我找人鬧了場,幾個年輕人忍不下,對他動了刀子。我到那裏的時候,他已經看不出樣子,一堆爛肉不停的抽搐,我在他心髒補了一刀,警察到的時候,人已經死透了。”


  袁顥手下這群少年,一直都是一個個隱藏的炸雷,到現在這一刻,這個隱患終於被人引導著一腳踩上去爆發,而這,竟然就這麽決定了我們所有人的未來。


  這一夜的雨下的很大,我躺在床上的時候一直在想,為什麽屬於他們的這個社會那麽大,容得下吞天的野心,容得下數以億計的罪惡,卻自始至終都容不下一些簡簡單單的情誼,一個普通的家。


  我閉上眼睛,回憶起了很多在百樂所經曆的點點滴滴,好的壞的,在這時都被外麵的雨衝刷掉了許多,直到第二天放晴之後,我才恍恍惚惚,明白那都不是夢境。我們都走到了宿命的麵前,隻差推開那扇門,看清各自最終的歸途。


  Bill的死果然傳開,所有的矛頭都對準了袁顥,他人在第一時間趕去了香港,到開會的時候也沒有回來。陳銳把例會開到了祠堂,隻有正兒八經有過儀式的那些人,他說了很多話,與沈翊提前告訴我的相同,沒有提到袁顥的名字。


  就在這之後,雖然沒有人說,也能感覺得到,警察的搜捕真的在減弱,百樂在海關上的一些貨物,甚至開始有幾次被免檢。


  所有人都把目標放在了那場交易上,袁顥在回來之後,隻跟陳銳單獨聊過一次,之後就恢複的跟往常一樣,隻是手下的人一夜之間變少了很多。


  幾天之後,所有的鋪墊和準備都做足,我們很多人都各自分開,先後到達了泰國。


  還是那個地方,Bill的屍首被火化後送了回來,骨灰擺在基地的香案上。熱帶的風是暖的,我在沈翊身邊,對著靈位鞠躬。之後站到一側,看著那些輕輕晃動的花朵和植物,心裏明白,這就是最後一戰了。


  是非成敗,都將由此來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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