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寵物店的貨車到了目的地,卸貨工人把裝滿了幼貓幼犬的籠子從車上搬下來,放到拖車上,推進了寵物店。
顏千瀾不習慣坐車,被顛了一路,鬧得頭昏腦漲。他胃裏根本什麽食物,盡管難受,最終隻嘔出了一點清稀的水。長途跋涉後,別的籠子裏的貓狗狀態也都是懨懨的。
寵物店的店主把籠口傾斜著對準玻璃箱,托著底下輕輕一顛,顏千瀾便不受控製地撅著屁股滑到了一團毛巾上。
“哢噠”一聲,玻璃箱的門馬上從外麵鎖上了。
這是一個麵積約五十乘以五十厘米的小格子,兩盞探照燈懸在外側,對準格子。玻璃麵上則開了一個小洞,讓裏麵的動物呼吸。除此以外,另外的幾麵牆都是不透明的。
顏千瀾用身體去頂那麵玻璃,壓根兒撼動不了半分。透過反光的膠麵,顏千瀾瞧見自己如今的身體——居然還是一隻幼狐。通體雪白,脖子帶著一圈護心毛,尾巴的毛還開了叉。
顏千瀾嫌棄——卻怎麽看都覺得這身體的模樣呆呆傻傻的。沒法子,未開化的狐狸和狐妖之子相比,不論是形貌還是靈氣都差遠了。
格子裏放著食盤,盛有食水,可惜水麵漂浮著幾縷動物的毛發,貓糧則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味。吃慣了人類食物的顏千瀾毫無食欲,蜷縮起身體,無精打采地把頭搭在了爪子上,睜著一雙圓眼睛,望著店內奇怪的人來來往往,其中一些人手裏拿著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對準一隻濕漉漉的貓,不斷往外送風和撥動它的毛,極強的噪音令顏千瀾眯起了眼睛。
顏千瀾暗忖——若他沒猜錯,這裏應該是一個專門販賣動物的地方。問題是他為什麽還能在這裏?
內丹靈力流失的虛空感至今還未揮散。唯一能解釋目前的狀況的,便是自己轉世了,墜入了畜道,還來到了一個與自己生長的地方截然不同的陌生之地。
可若是這樣推論,又有諸多疑點。首先,燕家的金銀銅盞隻有分薄一人的壽命給另一人的作用,沒聽說過能讓妖類投生的。其次,如果真的投入了畜道,他就應該徹徹底底變成了動物,不可能還保留著思考能力,不上不下的。
被關了大半天,顏千瀾冷淡地旁觀著一波又一波的客人進店,年紀小的孩子拍打玻璃、逗弄貓狗。交易達成後,小孩便歡天喜地地抱著瘦弱的貓狗離開。
別的貓狗都是三四隻放同一格,在陌生的環境裏縮在一起瑟瑟發抖。顏千瀾是這批貨裏唯一的狐狸,有別於普通寵物,所以獨享了一個格子。
推銷的時候,店主總愛把人引到他的格子前。顏千瀾對此,愛理不理,被弄煩了便齜牙咧嘴,嚇得外麵的小孩哇哇大哭。那些來的家長看到他野性未改,連忙把孩子抱遠了。
顏千瀾絲毫沒有嚇哭小孩的悔意,反而鬆了口氣——耳根終於清淨下來了。
送走客人後,店長憂心道:“怎麽這麽凶?那邊說這是家養狐狸,性情比較溫順的啊。也不吃東西……”
店員道:“剛到新環境覺得煩躁吧。今天先讓它熟悉環境,明天就乖了。今晚拌點煲湯的肉給它,餓了就自然會吃了。”
店長和店員邊說邊遠去。
顏千瀾垂眸望著狹小的水盆裏自己的倒影,心情焦躁——莫非這輩子都得過著這種被囚禁的生活?若不想,他又該如何逃離這裏?
就在魂遊天外的時候,又有人進店了。顏千瀾這位置和正門隔了個盆栽,隻聽出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想買一隻毛發雪白、尾巴又粗又蓬鬆的貓,重點是要乖巧。
店員帶他們到貓籠前看,可挑了半小時都沒挑中哪隻。
“先生,這已經是我們店裏血統最純的貓了,純種貓一般都很聽話。”
一個男聲道:“不行,這還是太像貓了。哎,老高真當觀眾是傻子,真以為觀眾分不清貓和狐狸嗎?”
片晌後,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響起,清脆酥軟,呦呦鹿鳴:“我看幹脆去看狗吧,薩摩耶應該也能充數。”
聽見這聲音的瞬間,顏千瀾一怔,腦殼中好似有什麽劈裏啪啦地炸開了。
店員忙道:“兩位是想找類似狐狸的替代物嗎?恰好,我們店今天就進了一隻家養狐狸,還挺野的,不過一定能符合您的要求。”
寧婧聞言,驚訝道:“家養狐狸?”
店員說:“對的,打過針,放籠子裏養的,和貓狗差不多的寵物。”
二十二歲的寧婧整了整自己的鴨舌帽,脾氣很好地笑道:“那就帶我們看看吧。”
因為一些舊事被舊公司雪藏了一年,兩個月前終於約滿離開,寧婧簽下了如今的新公司,久違地接到了一份工作——在一部誌怪電影《狐緣》裏飾演一個配角。這對於十八線小透明的她來說是很難得的機會。
故事裏,主角是一隻狐妖,她是對方的侍女,要拍攝大量的與狐狸的對手戲。劇組原本預定了一隻貓,結果那貓在拍攝前兩天得了皮膚病,毛發掉落,不能上鏡了。導演就讓寧婧和經紀人也去影視城附近的寵物店轉轉,看有沒有合眼緣的貓狗買回去頂替。
店員忙引寧婧去那個櫃子前。
方才聽見聲音,還未見到其人,顏千瀾已經焦急地立起了上半身,趴在了透明的玻璃上,使勁把鼻子壓在玻璃上。
眼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越靠越近,最終停在了櫃子前,顏千瀾屏住了呼吸,渾身都在戰栗,呆然地看著她。
寧婧彎腰,與之對視,噗嗤一聲笑了,讚道:“真可愛。”
尤其是那雙瑪瑙石般的眼睛,圓溜溜的,泛著一層水光,好似含著淚。
經紀人顰眉道:“不知道凶不凶呢。畢竟是畜生,沒有貓狗好控製。要是不乖的話,還是買隻薩摩耶算了。”
雖然還有很多搞不清楚的,但顏千瀾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若是自己不乖,就會被留在這裏了,連忙伏下身,軟軟地叫喚了幾句。又學著對麵的幼貓,翻過肚子滾了滾,很是乖巧的模樣。
三次渡劫後,顏千瀾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幅情態給任何人看了。
“它好像很喜歡你呢。”店員笑道:“今天一整天,不管誰過來,它都很凶的。”
寧婧一怔,道:“可以把板子打開,讓我看看它嗎?”
店員照做,寧婧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毛團,摟在臂間。
顏千瀾想說話,卻隻能發出幾聲語不成調的嗚咽,失而複得的狂喜與巨大的失落感同時湧上心頭——他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了。
寧婧以為他害怕,溫柔地撫了撫他的毛。
顏千瀾抖著胡須,閉上眼睛,依戀地把頭埋在她臂間,眼縫悄然泌出了一絲晶亮的水漬。
二十分鍾後,寧婧抱著顏千瀾坐進了車後座,鐵籠折起來放入了車尾箱——沒辦法,剛才店員想把這小狐狸裝到箱子裏,可寧婧一放下它,它便開始哀嚎。隻要一抱著,它就乖了,不斷用頭拱她的身體,好似想鑽進去,一副很依賴她的樣子。
半小時後,車子在影視城停了下來。
《狐緣》的幾個小孩子演員都好奇地圍過來看狐狸。本來,寧婧是要把顏千瀾交給劇組的工作人員養的,可剛才寵物店的情形重演了,寧婧一脫手,顏千瀾就開始哀嚎,最終導演提議把他籠子放在寧婧的房間裏,順道讓他們熟悉一下,培養感情——畢竟之後的兩個月,雙方有不少對手戲。
夜裏八點多,經紀人幫寧婧把鐵箱子組裝起來,放在了酒店房間的角落。
見顏千瀾乖巧,寧婧就用鞋盒給他鋪了個暖和的小窩,放在了床邊。半夜,顏千瀾悄悄從鞋盒裏爬出來,吃力地抓著垂落的被褥,悉悉索索地蜷到了寧婧的身邊。
奔波了一整天,她睡得很熟。顏千瀾收起了指甲,想伸爪摸摸寧婧,卻又在半空停住了,換成了用濕潤的鼻子蹭了蹭寧婧的額頭。這張睡臉,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
在今天下午看到她的那個瞬間,顏千瀾就隱約明白——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作為妖怪的他們居然都輪回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不同的是,他成了動物,而她則成了人類;他還保留著記憶,卻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上輩子的自己曾經養過一隻頑劣的野狐,最後還為這隻野狐付出了生命。
黑暗裏,顏千瀾尾巴輕輕擺動,凝視著她微翹的睫毛,不舍得移開視線。
最終,他用頭拱了拱被窩,輕輕地伏在了枕頭旁,睡著了。
翌日醒來,他已經不在那個房間裏了。
片場喧鬧一片,人人忙碌。
顏千瀾在角落的椅子上醒來,愕然地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而且還穿著古裝!他撲到了鏡子前一看,這是昨天剛來時見過的小孩子,頭頂上還戴著兩隻仿真的雪白狐耳。
正是《狐緣》這部戲裏的群眾小演員。
怔愣了一陣後,他心神一凜,連忙跳了下地,往外麵跑去。
中午時分,由於拍攝需要,影視城這片外景區已經清空,隻有稀稀拉拉的工作人員和群演。冷冽的寒風刮得臉生疼。
昨天的天氣明明沒有那麽冷。他這一覺睡下去,就像橫渡了一個季節,從秋天來到了隆冬。
顏千瀾站在石橋上捏緊了小拳頭,臉色發白,漸漸明白過來。
跳躍的時間、隨心所欲更換的身體……這根本就不是什麽輪回世界。
就在這時,他的肩膀被一隻手拍了拍。
寧婧穿著古裝的戲服,站在他的身後,笑吟吟地望著他,遞給他一顆糖:“蜜瓜味,吃不吃?”
那是一襲竹青色的姑娘衣裙,這抹嫩色,就如同他們當年前往嶠山時,沿途所見的綠山春水那樣,溫柔透徹至極。
顏千瀾莫名覺得難以呼吸,伸手接了過來,剝開了糖衣,塞進了嘴裏,果然很甜。
昨晚還是一隻狐狸時,他不滿自己無法說話。現在終於有了人類的嘴巴,卻又像啞巴一樣,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既然有時間休息,咱們一起坐會兒吧,殺青前的戲是比較累的了。”寧婧拍拍階梯,讓顏千瀾坐到身邊,捏捏他頭頂的狐耳道具,道:“這狐耳做得好逼真。聽說你們小演員都想演小狐狸,不喜歡演別的妖怪,是因為喜歡狐狸嗎?”
顏千瀾含糊地點點頭,反問:“姐姐呢?你喜歡狐狸嗎?”
寧婧往口裏扔了一顆糖:“我喜歡啊。更確切來說,不是喜歡狐狸,是喜歡狐妖。”
顏千瀾心髒一縮。
寧婧渾然不知,神采飛揚道:“咱們這部電影說的就是狐妖的故事嘛。在那麽多種妖怪裏,我最喜歡的也是狐妖。因為縱觀那麽多傳說,我覺得他們是最有人情味、最神秘、也最好看的妖怪。”
顏千瀾眼眶發熱,竟有種極度酸楚的感覺。
“話說。”寧婧想起了什麽,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他的名字……
“球球。”顏千瀾抬頭,認真道:“我叫球球。”
寧婧咀嚼了一下這名字,覺得很有趣:“好圓乎乎的名字,真可愛,這是你的小名嗎?”
“嗯。”顏千瀾凝視著她,輕聲道:“是我喜歡的人,在第一次見麵時替我取的。”
“你喜歡的人?”寧婧有些吃驚,沒想到現在的小學生都那麽早熟。
顏千瀾再次點頭,有些執拗地提醒道:“姐姐,你可以叫我‘球球’。”
“知道了,球球。”寧婧的指頭在膝蓋上敲了敲,嗯哼了一聲,打趣道:“她能幫你取個這麽可愛的名字,自己也一定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特別好,特別可愛。”顏千瀾已經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總結道:“我……特別喜歡她。”
寧婧理解地點點頭。
最後一顆糖了,她把它放到了顏千瀾手裏。他揣進了口袋,跳到了下一級階梯,立在坐著的寧婧麵前,那狡黠的模樣竟有幾分小狐狸的感覺:“姐姐,謝謝你請我吃糖。我想送你一個禮物做回禮。你閉上眼睛。”
寧婧依言照做。顏千瀾心髒鼓噪,彎下腰,抖著手捧著她的臉頰,低頭在她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下。
寧婧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挑眉——這孩子……
“寧婧,該你上場了!”遠處有人喊她的名字。
寧婧立刻站了起來,揉了揉顏千瀾的頭發,隻把他當成一個有趣的孩子,笑眯眯道:“球球,再見了。”
顏千瀾握著那顆糖,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自言自語道:“再見,姐姐。”
一閉眼,一呼吸,顏千瀾再睜眼時,天已漆黑。
山穀幽暗,霧氣茫茫。
重傷的他依然躺在了燕家山穀底下,方才那一切,似乎都是臨終前的幻覺。然而,手心裏卻似乎握了樣東西。顏千瀾吃力地攤開手,發現那裏赫然躺著一顆已經開始融化了的糖果。
顏千瀾怔怔地望著它,片晌後,把它壓在了舌根下,感受糖化開的甜意,失笑。
方才的一切並不是幻覺。縱然隔了千山萬水,他和她也還是在某個地方重遇了。這對他而言,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