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這是寧婧第一次踏進這所教堂。雪白的石頭建築,高聳的穹隆,細細的柱子,無數的彩色玻璃窗上繪著聖母像,雨水打在它們慈藹的臉上,蜿蜒出了斷續的水漬。
數排長椅擺放在祭壇前,空蕩蕩的。
遠處高聳的祭壇上豎立著一個十字架,兩旁各擺著一個聖母像。空氣一片死寂,今夜沒有月光,好在還是透入了些許光亮,勉強能看清路。
很像鬼屋的設計,但和外麵那東西相比,寧婧覺得這裏簡直是天堂。
雖然,劇本寫了燕無淮會來收拾外麵那東西,可畢竟不知道他到底什麽時候到。任務總伴隨著大大小小的意外,若是進展順利倒還好,但這種關鍵時刻,若是出了小小的偏差,結果便會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她不能白白地等人救,得想辦法活到燕無淮來的那一刻。
寧婧抹掉了凝在眼睫上的汗珠,發現心口很燙,便拉開了自己的衣領一看,墊在裏麵的那件水綠色的絲衣上,赫然印著一個深紅色的掌印,掌心很小,五指的印子又細又長。印子的邊緣微微卷起,宛如燒焦了一樣,小洞正慢慢擴大著。
果然,這些護身符是有效的,能暫時拖住那東西,讓它沒法立刻跟上來。
隻是,衣服已經燒穿了。寧婧把它抽了出來,放到了旁邊的地上,暗自懊惱——她沒想這衣服隻能擋一次邪,早知道就順多幾件過來了。
不過也是,它雖然有燕無淮的氣息附在上麵,但這玩意兒就跟體味一樣,效果可沒有他本人好使。她出了一身冷汗,再讓夜風吹一吹,依附在上麵的氣味很快就會散去。
這寶貝已經起過一次驅邪的作用了。若那東西再從哪兒冒出來一次,再挖她心,這一次,恐怕能瞬間置她於死地。
寧婧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不是因為衝昏頭了才跑進教堂裏避難的。想也知道,這座教堂的門看似厚重,但在妖物麵前,任你用多少東西頂著,也是不堪一擊的,更別說這兒還有那麽多的窗戶,那東西又能瞬移。
但是,當時,在看到這座教堂時,寧婧想起了燕無淮曾經叮囑她“別給陌生人開門”,心裏閃過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記得,天師在布陣的時候,常常依托於封閉的建築物來施法。這是因為。一座門窗緊閉的封閉屋子,本身就是一個天然的結界——隻是,若沒有法力附在上麵,它就隻是一個普通的殼子,隻能擋住人類。唯有施布法力,才能擋妖。
係統:“宿主,那東西正在朝這邊爬來,還有二十秒就能推開門了。”
藏在袖子裏的那根燕無淮摸過的毛筆滑落到了手心,寧婧一屁股爬起來,但卻沒有立刻跑到教壇。
係統:“還有十秒,快離開門邊!”
“賭一把吧。”寧婧咬牙,反手把毛筆當成門閂,使勁地插進了門把手的兩個金屬圈之間,這才轉身,飛快遠離了門邊,跑向遠方的聖母像。
幾乎就在她轉身的下一秒,兩扇門便傳來了一聲沉重可怖的撞擊聲。
令人驚異的是,那門竟然沒有被撞開,反倒是外麵再度傳來了一陣淒厲尖銳的嚎叫聲,令人毛骨悚然,那已經不是人類的聲音了,像是某種未知的生物。
寧婧連滾帶爬地衝到了教壇上,鑽進了神像下方的桌子下,警惕地回頭,瞪著門口。
她賭對了。那支毛筆也依附了燕無淮的氣息。它被當成門閂時,這座教堂便形成了短暫結界保護圈。封住的不僅是那道門,還有周邊無數的彩色玻璃窗,那東西沒法瞬移進來了!
但這是有時間限製的,不知道能拖延多久的時間。
外麵徹底沒了動靜。可寧婧知道,那東西現在還在門外候著。它剛才已經在衣服上吃了一次虧,這次學聰明了,知道那扇門會傷害自己,故而沒有再次撞門。
在毛筆的時間用完前,燕無淮能及時趕到嗎?如果不能,她接下來要怎麽做才能拖延時間?
這座教堂暫時是安全的。寧婧深吸幾口氣,抖著手,先把僅剩的那件燕無淮的外套塞進自己衣服裏層,貼著肌膚鋪平,才安心了一些。
隨後,她手腳並用地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既然不打算坐以待斃,就得找對付那東西的法寶了。
天師和妖邪這一套玩意兒,都是東方的特產。而這是座西式教堂,水土一看就不服。
聖水壇裏積滿了灰塵,泉眼早已幹涸。十字架倒是不缺,但思來想去,這些東西都是用來對付西方特產的惡魔、狼人、吸血鬼的。要是用來打外麵那隻東西,應該還比不上一碗狗血有用吧?
寧婧抖落了滿身的雞皮疙瘩,繞著聖壇走了幾圈,撓破了頭,最終拾起了一根粗碩的鐵棒,在空氣裏哼哼哈嘿地揮動了幾下。
係統:“……”
寧婧:“……”
雖然物理攻擊未必奏效,但比揮舞十字架靠譜多了,聊勝於無吧。
就在這時,在空曠的教堂裏,靠近門板那側,傳來了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音。寧婧雞皮疙瘩搖旗呐喊,知道那東西恢複過來了,正在試探毛筆的效果是否還在持續。
既然它還進不來,證明結界還在。但恐怕已經削弱了很多。否則,它摸到門的時候,應該是會痛得彈開的。
那東西隔著門板,吐著濕冷的氣,陰聲陰氣地喚道:“月柔姐姐,開門呀。”
寧婧:“……”她立刻凝神在心裏默念了三遍“我是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
係統:“……”
下一時間,門板那側響起的,不僅是林青青一個人的聲音,還有另外七個被害者的聲音。八道高低不同、粗細各異的聲線糅雜在一起,桀桀地怪笑著,又夾雜著幾聲怨懟:“月柔姐姐……為什麽不給我開門,你不喜歡我了嗎?”
都這個關頭了,寧婧忍無可忍,破口大罵:“誰他娘的喜歡你啊,要不要臉啊!”
“嘻嘻……月柔姐姐,我的手好疼呀……嘻嘻……”
“月柔姐姐,開門呀……”
寧婧充耳不聞。時間不剩多少了。她現在特別後悔沒讓曾禮藩請個天師來教她一些術法。那樣的話,現在好歹不會那麽束手無撤。
想到很久前,她作為赫拉背誦那本厚得人神共憤的《神典》時,係統偶爾會在耳邊提醒她。寧婧道:“統統,你能不能當場教我幾個驅邪的咒語?”
係統:“宿主,光知道咒語是沒用的,你得有法力或血統。”
原本的赫拉之所以背個書就能施魔法,是因為她天族神官的身份。曾月柔這種沒根基的普通人,就算把書翻爛了,把咒語倒背如流,也開不出花兒來。
寧婧泄氣地塌下了雙肩。
如果是從前的她,或許會相信劇本,光坐在這等燕無淮。但被坑了那麽多次,再加上外麵的東西實在太恐怖,她一秒也等不下去。
如果有什麽辦法,能從根本上解決那東西就好了。
從根本上解決……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如閃電般地鞭策在了寧婧的腦海中,令她渾身一震。
她想到了!
魍魎之物不會平白出現,這個軍閥亂戰的時代之所以格外多妖邪害人,正是因為民不聊生,血光之災頻現。一些本身就有妖性的死物,沾染上血氣,潛伏多年,瞅準時機,便能成精,化生為害人的妖邪。
外麵那東西就是從聖諾馬諾書院裏化生出來的。按理說,教人明理、平和、向善的校園聖地,是絕對孕育不出這種窮凶惡極的妖邪的。唯一的缺口,便是那樁發生在十幾年前的慘案。緒國軍火燒在教堂遺址裏躲避戰火的平民,牧師為了保護平民被亂槍擊斃在門前。
血腥濺染了這座教堂的每一寸土地。後來者封存了大門,十幾年的時光匆匆流逝,原本沒有生命的擺設,發酵成了凶殘的妖邪。
寧婧越想越覺得是這樣的——那東西的原身,應該就位於這個教堂裏麵。
法力增強後,它開始不滿足於附身於死物上,從原身逸出,給自己找了各式各樣的皮囊。若是破壞它的原身,或許不能一擊斃命,但應該還是能對它造成一定的傷害。
寧婧當機立斷,快速掃了一圈教堂裏。
越是類人形的東西就越有靈性,越容易化妖。教堂裏,類人形的東西,十字架旁就有兩尊聖母像。寧婧站到了聖壇上,揮動鐵棒,用力地朝著聖母像擊打過去。聖母像轟然倒地,心口裂開了個空心大洞,碎片皸裂狀爆開。
這裏的動靜似乎引起了外麵的東西的注意,它發出了狼嚎一樣的尖叫聲,非常刺耳,頂撞大門的動作變得極為劇烈,似乎想衝進來撕碎寧婧。
那根毛筆隨著每下的顫動,慢慢地彎折成了一個不明顯的弧度。
它反應那麽激烈,寧婧覺得自己是猜對了——擊碎原身是能殺掉那東西的!可現在兩尊聖母像都破了,那東西僅是被激怒,仍舊安然無恙,說明了沒選對。
教堂裏還有什麽人形物體?總不可能去擊碎玻璃窗上的彩繪聖母吧,那就是自破結界了。
月亮在這時從雲層後跑了出來,銀色的黯淡光輝灑在了石柱外壁的一尊騎龍的天使雕像上。天使舉著劍與天平,悲憫的臉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來不及細想,寧婧沿著旋轉樓梯跑上了二樓。天使雕像是從圍牆懸空伸出去的,寧婧跨坐在欄杆上,猛然擊向了天使的頭部。清脆的碎裂聲後,天使空心的頭部碎成數瓣、落在地上。
教堂門還在被撞,看來不是這邊的天使。
係統:“宿主,快一點,那東西還有20秒能撞破門。”
生死關頭,人人都能博爾特上身。寧婧飛奔向另一側,剛跨坐到了欄杆上,係統便道:“宿主,它來了。”
寧婧使出渾身的力氣,狠狠地捅向了那天使雕像最纖細的脖子:“啊!”
鐵棍穿透了琉璃燒製的雕像。若是此時能放慢鏡頭,便可以看到菱形的碎片自裂口處旋轉飛濺向四周,宛若崩裂的星潮。寧婧的臉也被碎片劃了一道,這一下震得她虎口發麻,雙臂生疼。
耳邊響起了一聲極端怨懟的慘叫,有伯克利的聲音、林青青的聲音,還有許許多多殞命的人們哀怨的聲音。一隻滾燙的手以要置寧婧於死地的力度,扼住了她的脖頸。
那東西已經維持不住人類的模樣了,宛如處於灼燒的火焰中,濕潤麻木的皮膚的水分被蒸幹,焦黑幹燥,頭發也一簇簇掉落。它蜷縮扭動著身體,怨毒地把寧婧推到了半空。
若不是它的原身已經被毀了,剛才第一下肯定已經捏斷了寧婧的喉嚨。可即便它快死了,這種感覺也不好受——火焰般的熱度也灼燃著寧婧,她的喉骨傳來了幾聲脆響,就在快要昏迷的前夕,忽然感覺到扼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
寧婧早已被推到了半空中。沒了那隻手,她瞬間便失去了平衡,往後墜落。手心的鐵棒砰一聲砸到了地上。而寧婧的落勢卻在離地兩三米處緩住了,好像有一隻透明的手……在半空托住了她。
空氣裏響起了一聲低低的歎息:“……真是亂來。”
所有動作都靜止了。隱隱約約地,寧婧後背與地板之間的空氣裏,現出了一個黯淡的黑色影子,也可以說是氣流。
教堂的兩扇窗戶已經打開,陰影裏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燕無淮信步從陰影裏步出。驚人的是,每走一步,他的身高便越變越矮,陰影裏還是個青年的體態,走到月光下時,便回到了孩童的模樣。
把已經昏迷成死狗的寧婧輕柔地放平在地上後,黑霧朝著二樓飛竄而去,鑽進了燕無淮空蕩蕩的袖管裏,慢慢地延展充實,變回了手指的形狀。
妖物在斷壁前畏懼地翻滾著,咿咿呀呀地嚷著,本體破壞,它已無力擋住屍臭味飄散在空氣裏。
燕無淮麵無表情地垂首望它:“臭死了。”
話音剛落,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東西尖叫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了下去,最終隻剩下一層幹癟的皮。
那是最後一個宿體——林青青的皮囊。
燕無淮落到了地上,黑色的碎發無風自動,柔軟地翻飛著。
他睜開眼睛,左眼仍是黯淡無光,右眼卻光華無匹,熠熠美矣,已經複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