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以身作則
樊勝站在高岳身側,以暫時充作陪侍。他指點一番,對高岳低聲介紹講說幾句,便清清嗓子,板起臉對台下大聲道:「爾等聽著!爾等為虎作倀,竟敢攻擊朝廷擄殺黎民,本來是死罪難饒!但我天子寬仁,竟欲赦免,所以暫留爾等項上人頭,以觀後效。大晉正朔,匈奴劉氏偽儹小丑,天不佑之如何長久!爾等既然棄暗投明真心歸降,那麼既往不咎,不過從此以後,定要痛改前非,努力為國效力!……」
這些話,早先樊勝也來訓過,大概意思都是差不多,兩千降卒也安安靜靜的聽著。又聽樊勝道:「這幾日,朝廷已經決斷,將所有降兵收編。你們這兩千人,被劃撥給隴西軍,正是處在秦州高都督的麾下!」
樊勝目光銳利如梭,狠狠的掃視了幾圈,冷笑道:「隴西高都督的威名,爾等親身經歷,不用我多說了吧。你們曾奉若戰神的劉曜,帶來五萬大軍,也敵不住我朝廷棟樑高都督數千人橫掃!如今分撥在高都督的麾下,倒也是爾等的幸運,日後更要發奮努力,千萬不可忤了主帥之意,可聽到么?」
台下一片宏亮整齊的回答聲,頗有氣勢。這些人確實都是精熟老兵,縱使處在心情緊張焦慮之下,但應答間也根本沒有新丁動輒慌亂失措的行為發生。
聽樊勝之語,雖然出言凌厲尖銳,口氣嚴肅兇狠,但高岳曉得這也是必須而為,無他,便是為了立威。不拿出一些氣勢來,一味溫言撫慰,降兵便容易滋生懈怠,不會放在心裡,日後再叛逃也是分分鐘的事。
天上已開始往下墜落一條條魚線般的雨絲。樊勝又厲聲訓誡了幾句,忙道下面有請高都督給大家訓話。事已關己,所有降兵都不約而同忐忑的豎起了耳朵,要聽一聽這最高主帥是個什麼態度。
這一回,高岳也沒有像當初在首陽縣時,對新募兵丁講話時那般從容和睦。他昂首而立,面上不見喜怒,目光炯炯炙人。
「既然陛下有旨意,要將爾等兩千人,劃撥給我,我自當欣然接受,不敢有違。適才樊將軍也曾說過,從前爾等為賊作惡,固然百死不贖一罪,但既然幡然醒悟,重投朝廷懷抱,便算作浪子回頭,既往不咎。從此以後,我也會爾等新人,與老兵一樣一視同仁,只要不違犯軍紀,那就絕不會有人無故刁難。」
降卒們心中稍稍放鬆,面上也有些緩了下來。不管怎樣,高岳願意當眾表這個態,闡明公平公正的規矩,且不論真假,最起碼在明面上總使人心中寬慰,能夠放下各種顧慮和擔憂。
又訓誡一番,高岳便就要結束,擬讓雷周二將,約束降兵。卻在此時,連綿的雨絲終於變成了粗線,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傾盆而落,打在人身上、打在地上,彈射起無數的箭頭,只一會,整個天地間,似乎都是置於了水氣氤氳之下。
大雨兜頭而落,許多值守的晉軍兵卒有些輕微嘈亂了起來。雨來的突然,校場內常備的雨具,並沒有多少,尋常兵卒便低聲招呼,紛紛往屋檐下暫去避雨。樊勝也措手不及被淋了一陣,好在很快有兵卒拿來了蓑衣和竹傘,樊勝慌忙穿了蓑衣帶上蓑帽,將那竹傘握在手中,上前兩步,給台中的高岳遮蔽住。
相比之下,兩千降卒竟然表現的還要好些。雖然是沒有什麼雨具的遮護,更不會有相關待遇,但降卒們沒敢喧嘩起來,在雨中都站立未動。不過在肆虐的雨點下,不像初時那般軍姿挺拔,降卒們紛紛小幅度地聳肩跺腳,甩動腦袋,間或伸出手來,抹去滿臉的雨水,有些人已開始茫然的東張西望。
「高將軍,這雨愈發的大,剩下的事,交給下面人去做就是了,將軍還是早早迴轉,免得受了濕寒。」身後,樊勝為高岳打著竹傘,湊近了悄悄地低聲說道。
校場內越來越有些亂嘈嘈。連帶樊勝在內,都是一門心思避雨,不少人心知肚明,再熬得片刻,這分撥降卒的儀式,也就要結束了,趕緊回去熱水沖洗一番,換身乾淨衣裳。所有人心思不一,卻沒注意到高岳早已垮下臉來,住口不言面寒如冰。
軍紀如此鬆弛敗壞!高岳痛心疾首,惱怒非常。他目光冷冽的掃視一圈,降兵們也就罷了,但堂堂朝廷軍隊,大晉王師,上至將官,下到兵卒,在一場雨面前,紛紛暴露出了渙散的問題,關鍵是大家卻都似乎習以為常,沒有人當回事。
雖然憤懣,但高岳並不好說什麼。降卒們不過是剛剛分撥給他,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了交割,實際上雙方都是陌生的很,這些人不知道高岳的脾性和套路,不曉得高岳極為重視軍紀,且身為俘囚,又很是敏感,故而高岳也不好一上來就此大發雷霆。至於在場的晉軍,乃是朝廷的軍隊,又不是他高岳的直屬部下,縱使鬆散,也輪不到他來教育訓斥。
說,不方便說,不說,又耿耿於心難以釋懷。高岳帶著怒氣,又看兩眼,發現雷七指和周盤龍二人,依然是全身甲胄披掛,頭面及身上沒有一絲一毫避雨的物事,皆是昂首肅立,站在台側那初來時站立的地方。高岳觀察到,也不斷有晉軍軍官上前來,熱心的要為兩人披上蓑衣,但雷周二人皆是微微搖頭拒絕,目不斜視不發一言。
高岳微微頷首。心中多少有些寬慰。關鍵時刻,還是要看我隴西出來的將士,沒有辜負他長期以來的孜孜教導,如此,可喚來給在場所有人展示一下,什麼才叫做軍人的風骨。
「雷七指!周盤龍!」
「末將在!」
聽聞高岳召喚,雷周二人忙在台下拱手應命,繼而快步來至高岳身前,鄭重地行了軍禮。場上場下所有人都不禁停了聲響,紛紛看過來,不曉得要發生什麼。
「面向前方,卸去甲胄!」
隨著高岳厲聲命令,雷周二人沒有絲毫遲滯,也根本不張口發問為什麼。幾乎同一時間,乾淨利索的將全身的甲胄卸下。二人本來就淋得如落湯雞相似,眼下又脫了裝備,轉眼間,密集的雨水將雷周身上的貼身布衫打濕透,須臾之間,二人渾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絲乾燥的地方,彷彿被旁人拿了水舀,從頭到腳不停的澆了個遍一般。
瓢潑大雨無情的撲向身體的每一處角落。雷周二人雖然渾身精濕,但皆如鋼澆鐵鑄一般,在台前分左右佇立不動良久,神色平靜目光堅定直視遠方。這出人意料的一幕,登時讓所有人都呆住,雖然還有些不明所以,但無論是晉軍,還是兩千降卒,都目瞪口呆,陡然從心間升起一股震撼的感覺。
「高將軍,你這?」
身後為高岳舉著竹傘的樊勝也不禁被鎮住,見雷周二人在大雨中淋浸良久,忍不住驚疑出聲。高岳抬起右臂對樊勝微一擺手,繼而跨出兩大步,來到了雷周二人中間,三人一同佇立在大雨之中。
此刻再是愚鈍之人,也多少明白了高岳要藉此表達些什麼。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台上來。
高岳也任由雨水澆潑,他面沉如鐵,左右看看,大聲問道:「我使你二人這般淋雨,可有不服?」
「沒有!」
雷周二人,紋絲不動,依舊目不斜視,立時高聲回答。
「為何?」
「主帥之令,屬下必當無條件服從!」
「說的好!」
高岳雙目中精光四射,凜然梭視,對著台下厲聲道:「下一場雨,爾等便這般鬆懈放縱,個個搖頭跺腳,還有人竟然自顧奔走避雨,是誰同意了如此自作主張的行為,爾等心中,可還有半分軍紀,眼中可還有一絲上官的影子嗎,嗯?」
在他意欲噬人的凶厲目光和斥責聲中,不要說兩千降卒盡皆股慄,便是四周朝廷軍卒,也皆是心中惴惴,雖然明了高岳並不是直屬上官,但個個沒來由心中都有了些惴惴懼意。
雨水從高岳冷硬的面龐上滴落而下。「此二人,曾在此前擊敗匈奴人的戰鬥中,浴血奮戰殺敵甚重,故而深得聖心,乃是陛下親封的中郎將,如今地位也可謂不低。」高岳左右踱起了步子,略指了指雷周對台下示意道,「但既然身為我的部下,在本將一聲令下之時,此二人也立刻遵守,毫無半分遲疑,任憑風吹雨打,也沒有絲毫怨色。本將之所以如此,便是要用實際行動來告誡爾等,什麼叫做絕對服從,什麼叫做軍紀如山!」
「本將不管你們從前是什麼身份什麼性格,既然入了我隴西軍麾下,從今日起,當要始終銘記軍紀二字,在任何時刻,都要記住,軍人,便要有軍人的樣子!」高岳緩了口氣,卻斬釘截鐵道:「本將念爾等初入我軍,且是初犯,這次便就作罷,若有下回,無論何人,定當嚴懲不貸,可聽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