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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惠跖不同

  「大都督勿要激動,氣壞了身子得不償失。偽國但凡劉曜為主將,都必然是大規模席捲而來。如今看來,胡虜亡我之心不死,是一定要傾覆朝廷,才肯罷休的,我們還是要先做足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才是。」殷旋心中難過,也不好表露出來,以免使氣氛悲上加悲,他抱拳施禮,沉聲勸慰道。


  麴允也是歷經苦困挫折之人,之前只不過乍一聽壞消息而憤懣抱怨,眼下已將激蕩的心緒鎮定了下來。他微微搖搖頭,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一邊示意殷旋也坐下。


  「如今,我大好中原,已是萬里腥膻,遍地胡塵。一念及此,我真正是夜不能寐,淚水都要流干。我說過,只恨我才力短淺,做不到力挽狂瀾,只能盡著自己的忠心,使宗廟香火多延續一日,也是好的。」


  「大都督忠肝義膽,滿腔熱血,於險局中扶顛持危,實乃天下人的楷模,哪裡好說是才力短淺!」殷旋微微起身,恭謹答道,這確實是他心中所想,倒並不是一味的恭維討好。


  麴允擺擺手,擠出一絲苦笑,「你也不必如此說,我還是了解我自己的。我麴某人只是個書生,昔年心中仰慕竹林七賢的高潔雋逸,也想那般暢快飲酒、縱歌,肆意酣暢。奈何生逢亂世,不得已投筆從戎,將洒脫不羈的本性束縛,卻將嚴謹繁沉的國事擔起來,奈何奈何!

  「但是如我這樣的平庸之才,只不過仗著確實有一點孤梗忠心,卻得蒙陛下信重,授予尊官顯位,執掌軍國大政。可是天下間,有多少本來才識勇力都遠遠超過我的人,卻畏懼胡虜的刀槍鼎鑊,而隱匿低伏,不肯為國家出一份力,坐視山河破碎,至於那些屈膝投敵之人,更是豬狗不如,提之反倒污了我口!」


  殷旋聞言面上一緊,渾身立時變得僵硬起來。他慢慢低下了頭,默然無聲。


  麴允話甫出口,瞧見殷旋局促尷尬的模樣,便有些微微後悔。但是話說出了便不好挽回,又且他的身份高貴無比,不必為了些許失言而當面向部下致歉,所以也當下停住了口,不再做聲。


  屋裡一時沉默。片刻,麴允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殷校尉,你的大哥,被誅殺已經快一年了吧?」


  殷旋僵坐在那裡渾身一震,仍然垂首低聲應了聲是。


  麴允嘆道:「時間真是很快啊。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是我親自在戰場上指揮,生擒了你大哥,也是我親手斬殺了他。我曾經對他寄予過厚望,便像如今對你一樣。只不過,他終究還是讓我失望了。」說著,麴允身子往前一探,緊緊盯著殷旋,「眼下,你我二人獨處,你不妨再跟我說一遍,你對此多少還是耿耿於懷的吧?」


  「我大哥,叛國投敵,將先賢傳承的慷慨大義生生踩在腳下,也辱沒了我殷家列祖列宗,他被大都督親手處決,乃是他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殷旋猛抬起頭,本來堅毅深沉的臉上已是神色激蕩,他突然離座面向麴允重重的跪了下去,圓睜的二目中,竟然流下了淚水。


  「我自小敬重的大哥,竟然做了投敵的奸賊。這種家門恥辱,讓我無時無刻不在咬牙切齒。得蒙大都督不疑不棄,力排眾議來任用我,我雖然沒有過多感激的話,但在我的心中,早已熔化了家恨國讎,此身已許大都督死矣!」


  殷旋一個重重的頭磕下去,再抬起頭時腦門上大片青紅。他一字一句道:「屬下的淚水滴在手背上,是滾熱的。但屬下心中的熱血,比這熱淚還要燙上千百倍!」


  這般慷慨激昂的耿耿肺腑之言,讓麴允也有些動容。他離了座,快步走來親自扶起了殷旋,拍拍肩膀以示鼓勵。


  「你不要這樣,我也始終並沒有疑你,這一年,我用你多次深入敵境刺探偵測敵情,你都沒有讓我失望過。你出生入死的忠心,連陛下也曾耳聞並讚賞。所謂柳下惠與盜跖,一門中出有品性截然不同的昆仲,也是經常有的事,你不要因為你大哥的事,而常常自怨自艾,你和他,畢竟是兩個人嘛。」


  「多謝大都督誇讚。屬下只想以超過常人的努力,來洗刷我殷家受辱的門風。」殷旋不敢真讓麴允使力氣來攙扶自己,便忙從地上站了起來,略背過身擦乾了眼淚。


  麴允嗯了一聲,「說到你大哥殷凱,也算才勇過人,當初我派他去蒲版,與趙染共同守住這長安東大門。誰知趙染屈身降賊,還將你大哥也蠱惑了去。雖然是受人攛掇,但你大哥也確實心志不堅,自甘墮落,無法可救。去年賊軍與我交戰失利,邪不勝正我總算生擒住他,後來之所以要親手處決他,也是為了警誡全軍、整肅綱紀的道理。」


  「我知道,大都督此舉實屬應當,換了是屬下,也會一樣做的。」殷旋也已穩住了激動的心情,沉聲回道,「只是可恨趙染狗賊,姦猾無比,竟然能屢屢逃得性命,又會招來更多的胡虜來犯朝廷,實數可恨!」


  趙染,乃是當時著名叛將,數次帶領匈奴人來攻襲擄掠,對曾經的家國和同胞,造成了巨大的傷害。短短兩年時間,因攻晉屢建有功,趙染在匈奴漢國大小軍將山頭中,也算爭取到了穩固的一席之地,被匈奴之君劉聰加官進爵,每次大規模攻晉之時,必會以趙染為大軍前鋒,用以對晉朝攻城略地殺傷無算,用今天的話講,這真正是一個雙手沾滿了祖國人民鮮血的罪無可恕的鐵杆大漢奸。


  趙染乃是漢人,曾是晉朝將領。當初在老南陽王司馬模的帳下效力。永嘉五年(311年),匈奴漢國皇帝劉聰率軍攻陷洛陽,司馬模派趙染守衛蒲坂,匈奴軍勢大,趙染心中不安,又向司馬模索求馮翊太守一職卻被拒絕,大怒之下索性率眾投降劉聰。接著便自告奮勇甘為滅晉急先鋒,引導匈奴大軍攻打長安,司馬模派長史淳于定前去抵禦,淳于定被趙染輕鬆打敗。


  趙染趁勢率眾圍城,長安城內眾人背叛逃離,倉庫空虛。軍祭酒韋輔勸司馬模說:「事情緊急,早投降可以免難。」司馬模聽從了他的話,於是投降趙染。孰料趙染在司馬模面前,大馬金刀的高高端坐,捋起袖子數落叱罵司馬模的種種罪名,隨後把他捆縛到大軍主帥、匈奴漢國皇太子劉粲那裡,並暗中建議劉粲將司馬模殺死,又把南陽王妃劉氏賜給胡人張本做妻子,其絲毫不顧及當年情分,刻毒陰損一至於此。


  後來,麴允、索綝等晉臣,奮力收復了長安,擁立從洛陽西逃而來的司馬鄴即位為君,兩年內,數次和前來侵襲的趙染交手,晉軍總是勝少敗多,難得幾次打贏了,卻被趙染提前逃走,下一次,趙染又會帶來更多的匈奴兵,以更猛烈兇惡的勢頭狂撲過來,讓朝廷上下既是切齒痛恨,又實在拿其無可奈何。


  提到趙染,麴允亦是毫不掩飾滿面的憎惡之情。他踱回案桌后,陰沉著臉緩緩坐了下來,低沉著道:「這種賣國求榮的賊子,又豈會真的為匈奴人出死力?自然是見勢不妙便拔腿就逃。不過他甘心為虎作倀,戕害同胞百姓,往年害死南陽王,如今更且逼凌乘輿,其滔天罪行,難以言表,日後必將不得善終,多說無益。」


  麴允擺擺手,「好了,不提這些無恥之徒了。如今既然匈奴人即將來襲,你可有什麼應對之策,說來聽聽?」


  如此軍國大事,哪裡能夠隨便應對,況且也不該是殷旋這個小小都尉,與朝廷柱石這般面對面的探討商詢,殷旋也曉得,眼下書房內,就他和麴允二人,這種特殊的情況下,麴允所問,恐怕也是脫口而出。


  「屬下不敢。」殷旋小心翼翼地打著腹稿,斟酌著字句道:「依屬下愚見,應堅壁清野,加固城防,此外,」他抬頭飛快的瞟了一眼麴允,見其正凝神細聽並無異色,便壯些膽子,介面道:「此外,敵軍勢大,也不可不做預防,萬一有所不支,是不是可以使朝廷再往西退到秦州……」


  他還沒說完,卻見麴允突然毫無徵兆的笑了起來。殷旋心中一驚,忙住了口仔細去瞧,麴允雙眼中卻毫無笑意——他卻是在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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