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遊子之心
南安郡處於隴西郡的東北方向,面積不大,只有隴西的一半大小。兩郡最北端的接壤處,有一座牛背山,本來也是座野嶺荒山,數月前,卻有一撥人佔據了這裡,砍伐樹木,搭建營寨,築起關隘,修挖山道,也漸漸使牛背山添了不少人間生氣,尤其是在山頂處,用碩大原木蓋起了一座寬闊大廳,更顯得氣勢不凡,粗獷古樸。
這一日,山頂大廳內,人頭攢動,卻都默不作聲,只看向上首一人。那人年紀甚輕,樣貌平凡,只一雙狹長的三角眼,讓人過目不忘。這人大馬金刀的端坐在鋪著氈毯的闊椅上,正在低頭讀著手中的一張薄薄信箋。不一會,他便看完了紙上內容,眉頭略微皺起,又閉上了眼往後一靠,自顧沉思。
下面有人終於忍耐不住,開口叫道:「陳都尉,南陽王在信上,都說些什麼?」這話一經問出,當即便引來廳中所有人的紛紛應和。這幫人,赫然正是不久前襲擊雷七指搶馬未遂的馬匪。此刻大家七嘴八舌的,都急於想知道那薄紙上的內容是什麼,畢竟這關係到這山上兩百號人的前途和命運。
「都不要吵了。」
陳都尉彈起了身子,聲音不大,卻似金石相擊的鏘然之音,很是獨特。他抬起眼皮,一雙三角眼掃視了片刻,眼神中卻是毫無感情的冷靜之色。
下面人都不說話,滿目期盼的注視過來。陳都尉緩緩道:「南陽王明確表態,願意接納我等落難的故舊。」
「太好了!」
一眾翹首企盼的兵卒,聞言登時歡呼雀躍起來。還沒笑鬧幾句,又聽陳都尉冒出一句:「不過南陽王還有個條件。」眾人忙收了聲望去,卻見陳都尉抖了抖信紙,復又將紙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咱們當年跟隨老王爺,如今打算投奔小王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還要談什麼條件?」
「就是,老王爺沒了,咱們就跟喪家之犬似的,東奔西走了好幾年,這好容易一致決定去投奔小王爺,沒想到這小王爺和他老子比,太不夠爽利!」
「陳都尉快說什麼條件,要錢咱們沒有,要命倒有兩百條。」
原來這山上兩百來號人,從前都是先王司馬模帳下的兵卒。司馬模敗死後,部下各奔東西,這些兵卒在陳都尉帶領下,避開匈奴大軍的鋒芒,一路向西奔逃,穿過隴西到達了涼州金城郡一帶。飄忽不定了好一段時間,後來偶然尋到了這牛背山的所在,便在此紮下營來,缺衣少食,不得已便從官兵自行降格為匪徒,做些沒本錢的買賣。
過了年把,陳都尉聽說世子司馬保早即了王位,如今在秦州也算勢大,便合計這樣漂泊在外,好似無根浮萍,靠劫掠為生也不是辦法,便打算東歸司馬保。因陳都尉平時十分厚待屬下兵卒,能夠與他們同甘共苦,故而兩百人也願意聽他號令,同進共退,有那習慣了馬匪生涯覺得快活得緊的,也被旁人一陣勸說,便也就點頭同意,於是上下一致決定,要改邪歸正重新回歸官兵陣營里去。
陳都尉便修書一封,派人送到上邽,詳細的說明了自己及兩百名部下的來歷,誠懇地表達了一幫人有如遊子渴望回歸父母懷抱的迫切心情,委婉的透露了目前的種種窘境,最後言道,只要南陽王願意接納,從此便誓死追隨,永無二心。
司馬保莫名其妙接到這樣一封信,本來很是詫異。看完了內容后,他陡然想起了這個陳都尉。陳都尉叫陳安,當年父王帳下確實有這麼一號人,雖然年紀輕輕只不過是個小小都尉,卻據說勇冠三軍,驍悍絕倫,父王經常用他做衝擊前鋒或突襲奇兵使用。聽聞過此人,卻沒有見過面,沒成想當年長安城被匈奴人攻破,這陳安竟然有本事突圍成功,且一直活著,如今還要求來歸附,讓人有些感慨。
陳安和高岳不同。陳安是從前老王爺的部下,本身也算是嫡系,又知根知底,沒有什麼複雜的牽扯,而且在如今困頓的情形下,伸手拉一把,他必然會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司馬保對陳安沒有警惕也沒有敵意,相反勾起了從前的一些往事,反而覺得親切。他當即便叫內侍近前筆墨伺候,就要口述回信,當即照允。
又是平西將軍張春在旁出言阻撓。張春的心態,和司馬保又不一樣。司馬保對高岳敵視防備,是因為高岳不是嫡系,可能會是潛在的威脅和隱患。對陳安的心態的就好得多,他認為這是故舊,只不過是流浪在外,如今重新招收回來,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張春不僅敵視高岳,現在也敵視陳安。或者說,日後還會敵視王安,李安等等。張春的這種敵視,是本能的,是下意識的。一方面源於他狹窄的心胸和跋扈的性情,更重要的是,張春不會讓任何可能會威脅到他地位的人,出現在司馬保帳下和他同殿為臣。高岳是有本事的,不然不會短短時間便迅速崛起;陳安也是有本事的,不然不會只憑一個小小都尉的頭銜,便頗有勇名。
他張春現在好不容易混到這個地位,司馬保基本上也算是對他言聽計從,絕大部分同僚下屬,見他無不是恭敬有加甚至是諂媚阿諛。張春很享受這樣的狀態,故而,他絕不容許有任何人,來破壞或者分享他的這種狀態。
如今這樣亂世,多一個人才,便多一份憑恃,尤其是能夠領兵作戰勇武過人的將才。高岳本來也不會被司馬保所重視,張春只要略略添油加醋幾句,便足以夯實了司馬保的敵視之心。但陳安真要來了,司馬保定會禮遇有加,甚至越級提拔,萬一日後發展到足以分庭抗禮,豈不後悔無極。
張春一念及此,心中便如貓爪抓撓。凡事未雨綢繆,提前做好措施,才可以更好的避免失敗的發生。張春當即便出言阻止,直接叫那去準備筆墨的內侍出去,上來便與司馬保言道,不要接納這陳安。
張春跋扈慣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妥之處。司馬保歸為藩王貴胄,多少有些天家的尊貴和威嚴在。當著自己的面,張春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直接開口,代替自己命令旁人這樣那樣,或者經常生硬的插話打斷,事前不稟報,事後不賠罪,這讓司馬保的心中很有些不高興。
有的人,你對他好,他說這是正常的,你和他客氣,他卻習以為常,不當回事。你給他一千,他問你要一萬,給了一萬,他認為理所應該,直接便問你要百萬了。用現在的話說,張春就是典型的不識寵,說文雅一點,也可以說是情商太低。
另外,在處理隴西郡一事上,司馬保聽了張春的話,命令高岳去打氐人,打敗了氐人,又不兌現曾經的酬獎承諾,翻臉卻要人家獻上陰平郡,真正是出爾反爾的市井行為,在道義上站不住腳,惹來眾多非議。最後連軸下來導致六千晉軍,在陰平被莫名其妙的什麼羌人暴動殺得全軍盡墨,逃回來不過三百來人。司馬保囚禁楊韜,其實也是一種遷怒,他在內心深處,對始作俑者張春,很是不滿。
其實張春自身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只不過是依靠著和司馬保多年的主從關係,才得以達到如今的地位。但是他沒有注意,再是親昵關係,前面也要加上一個『主從』,封建時代,這個主從關係理不順,或者說不願意理順的話,往往都會招來殺身之禍。後世的明太祖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發小、故舊不知殺了多少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