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瞎子
王植剛翻過窗口,裡面就飛出來兩個饅頭,還帶著溫熱。
他下意識地就想扔掉,剛才那人那句「人肉叉燒包」還縈繞在耳,天知道這饅頭裡面會不會有人的指甲或者頭髮之類的。
可轉念一想,今時不同往日,不管以前有多麼厭惡這些罪犯,如今自己也跟他們一樣,是地牢城的囚犯。
不吃這兩個饅頭是有骨氣,但會餓死!
況且,如今鋃鐺入獄,性命難保,強撐那一份骨氣何用?大丈夫能屈能伸,骨氣正義自在心,何須刻意表現?
王植將兩個饅頭揣入懷中,轉身走入黑夜中。他專挑少人黑暗的地方走,以他這個狀態,去人多的地方是自尋死路,有一個李黑,就會有第二個李黑,再遇到這樣的麻煩,可不會有第二個笑面佛跳出來救他。
從雲州府到地牢城,千里囚行,他早已心如死灰,覺得生無可戀。可是,白天的時候,他仰躺在泥濘中看天淋雨,隨著天際一道驚雷響起,電舌破空,他腦海里驀地閃現出一段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如今他所遭遇的種種不堪,不正是上天對他的磨練嗎?他飽讀詩書,精通法典,能以二十之齡高中狀元,進入雲州府提刑司當理官,說明他的確有非凡人之處。
在這一刻,他竟然重新萌生了求生意念,而且非常強。
他不想這麼窩囊地死在這個骯髒的地方,他想先苟活著。活著,就有希望。這是他的老師韓墨先生教他的,韓夫子宣揚法學多年,曾遭遇過無數艱險,可都咬牙堅挺過來,就是要苟活著,以老燈燭火點燃法學燎原的希望。
王植在黑暗中走了許久,跌跌撞撞進了一間破敗的老茅屋,裡面黑燈瞎火,伴隨著陰風陣陣,看著怪滲人。
吱呀一聲推開只剩半邊的木門,王植跨步走進去。茅屋頂破了幾個洞,有微弱的天光漏進來。茅屋裡有兩堆乾草,王植尋了靠門的乾草堆靠坐下來。
他身上有幾處疼痛,這是被李黑扔到牆角撞傷。幸虧沒有骨折內傷,過幾日就能好,否則他可就要頭疼了。
夜色漫漫,他卻絲毫沒有睡意,想著過往種種,不由得唉聲嘆氣起來,心頭那點剛剛誕生的求生意念之火搖搖欲墜。
「年輕人,唉聲嘆氣做什麼?難道在這裡還有什麼比填飽肚子更重要?」
黑燈瞎火的老茅屋裡,忽然響起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像是老幽靈一般,在王植身側後面傳來。
王植想不到這個破敗的老茅屋還有人,冷不防嚇得一大跳,但他從小熟讀聖賢書,不信鬼神之說,驚嚇過後很快就冷靜下來,低喝:「什麼人?」
同時轉頭循聲瞅過去,偏偏周圍黑燈瞎火,啥也瞅不見。
「咳咳,我只是個將死之人。」那裡的乾草堆後面,傳出一陣咳嗽。
王植定了定心神,確定是人後,便壯著膽子摸過去。首先,他摸到兩條腿,乾瘦無肉,只剩皮包骨,接著,他摸到兩排肋骨,磕手,再接著……
「別瞎摸,我就一老頭。」老人開口,還伸手抓住王植的手,不讓王植繼續往上摸。
王植眯著眼,湊近了過去看,模模糊糊地看到是一個瘦成皮包骨的老頭,這老頭還是個瞎子,眼眶空洞洞的,眼珠子似乎被挖了去。
王植見狀,心裡還是緊了緊,刮目挖眼這種刑罰在趙國是存在的,就是不知這老頭是犯了偷窺覬覦亦或者是泄密漏信之罪。
「老伯,你怎麼躺在這裡裝神扮鬼,可把我嚇了一跳。」王植有些不喜地埋怨了一句。
「放屁,我在這睡了幾天,你才來,打擾了我清夢不說,還唉聲嘆氣招惹我傷春悲秋,是你不對。」老頭很不滿地反駁,似乎情緒過於激烈,說完又大聲咳嗽起來。
王植皺了皺眉,心想這老頭咳得這麼厲害,會不會咳沒了?
他畢竟是個讀書人,搖搖頭,就這麼側身在老頭身旁躺下,道:「是我不對,如果老伯不介意,我就睡這了。」
「這破地方,想睡就睡吧,有什麼好介意的。」老頭安靜了一會,不知在想什麼,最後自嘲一笑。
「如此就多謝老伯了。」王植很有禮貌地道。
老頭怔了怔,正想說話,鼻翼卻猛地翕動幾下,隨後轉頭以一雙空洞的眼眶對著王植,激動地道:「你身上有吃的?」
王植愣了愣,道:「有兩個饅頭,你要?」
老頭一反奄奄一息的垂死狀態,狂點鵝頭,欣喜若狂地道:「饅頭好啊,好東西啊。」
王植從懷中取出那兩個饅頭,遞了過去。老頭接過後,猶豫了一下,又把一個遞迴來,道:「你也吃。」
王植本想說不要,但一來老頭很堅持,二來他也是確實餓壞了,便沒有推遲,接過饅頭啃起來。
也許是餓了好幾天的緣故,粗糧糙面蒸出來的饅頭吃著也特別香甜可口,咀嚼在嘴裡化學反應后的麥芽糖下到肚子里也感覺到是甜的。
一個饅頭也許填不飽肚子,但卻讓兩人打開了話匣子。老頭很能嘮嗑,東一句西一句撩撥王植進來地牢城的原因。
用他的話說就是,這麼知書達理的小夥子不會幹那種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勾當!
王植本就在心裡憋屈了好多天,如今經老瞎子撩撥,頓時將冤屈全倒出來。他悲嘆國法沒落,小人當道,官場黑暗,痛恨人世悲涼。
他吐露以法經世治國的心聲,他悔恨手無大權執行法的軟弱無力,他悲嘆心有餘而力不足。
老瞎子很安靜地聽著,聽完后整個人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似乎,王植的經歷和話語,觸動了他深埋心底的過往。
王植不知道老瞎子在想些什麼,見他沉默,以為他對自己的事不感興趣,已經睡著了。
於是,他便自言自語地道:「難道,這世間真的容不下法?」
處於意外地,老瞎子打破了沉默,用一種很堅定地語氣開口道:「不,世間處處充滿著法。小到一門一派,一家一國,大到自然天道,一切都存在法則。就拿這地牢城來說,也是有著自己的法則。」
王植苦笑道:「趙國的官僚就不喜歡我的法,要把我趕盡殺絕!」
老瞎子微微一笑,道:「因為你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推行法,而別人的掌控的力量可以輕而易舉地輾壓你的法,所以你失敗。」
「力量……唉,我等凡夫俗子,除了科舉入仕,別無他法,而且就算入了仕途,手中權力也如芝麻綠豆,自保尚且困難,更別說一展抱負。」王植搖頭苦笑自嘲。
老瞎子聞言,忽然轉過頭來,再次用空洞的眼眶瞪著王植,驀地笑道:「年輕人,這個世界很大的,不要為眼前的失敗氣餒,你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俗世的世界,俗世之外,還有更廣大的天空。」
王植皺眉:「俗世之外,不就是江湖嘛,江湖再大,也是在俗世之中,難不成還能超凡入聖,得道成仙了?這些都是聊齋志異話本里的傳說,當不得真。」
老瞎子微微一笑,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沉默了一會後,驀地道:「你呼吸渾濁,中氣不穩,似乎身上有傷,雨季快來了,傷若不及時治好,很容易落下病根,看在你分我饅頭的份上,我這裡有一套養氣培元固本的口訣,姑且教給你,也算是了卻這份人情。」
王植本來想拒絕,但想到世上有很多人都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他的老師韓夫子就是這樣的人,於是就答應老瞎子,跟隨老瞎子學習那一套養氣培元固本的口訣。
夜已深,破敗的老茅屋裡的一老一少卻沒有睡意。老瞎子的這套口訣很長,晦澀難懂,幸虧王植自小飽讀詩書,對咬文嚼字這種事特別在行。
原本老瞎子說他天亮才能背下來,沒想到他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完全熟記於心。這讓老瞎子不得不感嘆讀書人記性好。
接下來,老瞎子給他講解每一句口訣的要義,以及對應人體的奇經八脈吐納運氣走向。王植的悟性很高,原本老瞎子還擔心他以二十之齡入門學道起步高,難度大,不曾想他資質驚人,而且具有靈根,很快就掌握了訣竅。
老瞎子畢竟是個凡人,又處於飢餓狀態,體力和精神都很差,給王植講解完已經是氣喘吁吁,說話上氣不接下氣,似乎隨時都會咽不過氣一命嗚呼。
在王植認真打坐吐納的時候,他迷迷糊糊睡過去。熟睡的他,嘴角似乎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是多年來的心結被打開,又像是早已充滿死氣的肉身上,重新煥發了一抹生機。
王植並不知道,他所修鍊的口訣來自於修真界至高無上的道經,老瞎子口中養氣培元固本的口訣,其實是道經的總綱。
他更加不知道,從這一晚開始,他踏入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修仙之路。
至於老瞎子,身份來歷更是大得驚人。
也許不會有人想得到,修真聯盟赫赫有名的「判官」刑天老人就躲在趙國最赫赫凶名的監獄——地牢城裡,當年那個在修真聯盟里呼風喚雨、威震八方的大能,如今變成了一個每日三餐不繼,幾乎快要餓死的瞎眼糟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