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深淵
陳瑞斌坐在新河文化廣場的長椅上,他盡量讓自己鎮定,但是卻一直不安地看手腕上戴著的手錶。他知道,再等兩個小時,偷渡的蛇頭就會來這裡接他。
如果一切順利,他就可以先去印尼,然後從那裡偷渡到澳洲。這漫長的一切,似乎就應該結束了。
此時,突然有閃著警燈的聯防隊巡邏車從遠處過來。他趕忙壓了壓戴著的鴨舌帽,低下頭若無其事地看手機。等那輛車從他身邊經過,他的心如擂鼓,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好在巡邏車只是路過,虛驚一場。
他長噓了一口氣,馬上發現自己的額頭都是冷汗。
仰望著夜空,陳瑞斌用顫抖的手點了一根煙,深吸了一口后,情緒才慢慢地穩定下來。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他這幾年已經厭倦了。在焦化廠倉庫制毒的時候,陳瑞斌會胡思亂想,他常假設如果人生能夠重新選擇一次,他會走上這條路嗎?
陳瑞斌想不通。從小,他就是家裡的乖孩子,和他的哥哥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哥哥從小就不學無術,沒事就欺負他。陳瑞斌在哥哥的陰影下長大。父母都是L市化工廠的工人,兩個人都是三班倒,只有年邁的奶奶偶爾會為他打抱不平。
初中畢業后,哥哥沒有考上高中,成了家裡的二流子。而他則一路從重點初中考到了重點高中,然後又順利地考上了清華大學化學系。畢業后,一路從研究生到碩士,然後再到博士,最後在S省理工大學又從助教、講師、副教授熬到了教授、博士生導師。那年他才41歲。在他的研究領域裡,他是國內屈指可數的幾人之一,手裡拿著國家的重要戰略研究課題,可謂是風頭一時無兩。
然而,命運總是喜歡跟他開玩笑。45歲那年,他被查出來尿毒症。他有醫保,工資也不低。用透析維持生命或等到合適的移植腎源,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是,壞就壞在他那個貪得無厭、慾壑難填的老婆身上。
他老婆叫李秀英,是他的恩師李玉山的女兒。他真正步入社會後才發現,自己跟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當年他碩士畢業,被分配到了S省理工大學當助教。李玉山當時是化學系的系主任。雖然他沉默寡言,但是學術一流,很快就引起了李玉山的青睞。一來二往,關係就走得近了一些。
李玉山看他勤奮好學而且天賦極高,將來前途光明,有意將自己的小女兒介紹給他。自從跟李玉山走得近了一些,陳瑞斌在學校的待遇馬上就好了很多。在那個歲月里,人的感情普遍是被壓抑的,他對於愛情更是懵懵懂懂。見了幾次面后,在雙方父母的撮合下,就糊裡糊塗地結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女兒陳丹。
本來,婚後的生活該是幸福美滿的。讓陳瑞斌沒想到的是,出生於高知分子家庭的李秀英市儈、粗魯、庸俗而且無知,和市井潑婦無異。她僅僅有中專學歷,結婚之前已經在A市毛紡廠當會計上班數年。
兩個人價值觀截然不同,生活中難免有些齟齬。李秀英和她的娘家人都對他的研究不屑一顧,無知地恥笑他一事無成。久而久之,兩個人感情淡漠。若不是孩子陳丹和李玉山的威望,陳瑞斌早就想跟她離婚了。
婚姻不幸,陳瑞斌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教學和科研上。等李玉山退休的時候,他已經是副教授。那個時期,李秀英酷愛打麻將,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有時候,回家幾天都見不到她人。
陳瑞斌覺得她左右玩得不大,也沒有干涉。然而,等他被查出來尿毒症的時候,他才知道李秀英不僅輸光了他們全部的積蓄,而且還挪用了廠里的公款。為了免於刑事訴訟,她背著他,將唯一的房產抵押借了高利貸才還清了公款。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多久,他們就被高利貸的催債人員逼上了門。賠了房子后,還欠了一百多萬元的巨款。走投無路的全家人只能躲到老丈人家裡避難。那些催債的人大部分都是社會閑散人員,沒多久,老丈人就被氣得心臟病複發死亡。
當時,他們數次非法拘禁陳瑞斌,而老婆李秀英竟然逃之夭夭,可憐了他的女兒陳丹每天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而他自己因為治療的間斷,身體每況愈下。
就在這時,他的哥哥又投奔到了這裡。陳瑞斌的哥哥不學無術,結了一次婚,結果喝酒後打媳婦,生生又離婚了。這些年越發墮落,竟然染上了毒癮。為了躲債,竟然躲到他這裡。
再一次被高利貸催債人逼債后,他哥哥陳瑞國就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他哥哥說,你學了一輩子化學,應該聽說過現在的毒品都是化學合成的。你隨便弄點出來,那不就什麼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陳瑞斌不屑一顧,他哥哥是沒腦子的人,他不一樣。製作毒品並非難事,但是銷路呢?總不能自己拿著毒品滿大街地兜售吧?那樣的話,估計沒幾天就給警察抓了。他現在倒是能一死了之,可是女兒怎麼辦?
然而,沒過多久,催債人員竟然到學校來威脅陳丹。這算是觸動了陳瑞斌的逆鱗。陳瑞斌知道他必須做點什麼來改變現在的生活了。於是,他和他的哥哥陳瑞國借錢搞了一些原料,偷偷回到老家開始制毒。
第一批毒品雖然質量很差、純度很低,但是,他哥哥試了試之後,一個勁地豎大拇指。陳瑞斌急需要錢,陳瑞國是個癮君子,認識很多吸毒的人,自告奮勇擔當銷售。果然,短短的一個星期就賣了十萬塊錢。陳瑞斌是又怕又喜,眼下這些錢卻能夠幫他們渡過難關。
接下來的三個月,陳瑞斌在老家和單位之間奔波,每周回去制毒一次,他哥哥負責分銷。兩個人二八分賬,短短的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就還清了所有欠款。
陳瑞斌知道,這並非長久之計。他那個哥哥是個癮君子,絕非干大事的人。他打算再幹上幾個月,攢點錢就金盆洗手。只要他有工作,生活就能繼續下去。可是,沒有想到在快要過年的時候出事了。
他哥哥因為分銷毒品,很快被當地的毒販子盯上,並且綁架了他。在那些毒販子的逼問下,陳瑞國就把他供了出來。很快,他就被寧濤找到。陳瑞斌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見寧濤時的場景。當時,他被幾個壯漢帶到了一棟廢棄的爛尾樓里。寧濤並沒有難為他,只是詢問了他製作毒品的經過。起初他還狡辯,直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陳瑞國被拖了出來,他才意識到他遇到了什麼人。
寧濤很乾脆,給他兩個選擇。第一,教他們製作毒品,陳瑞斌拿傭金。第二,就是殺了他的全家。陳瑞斌知道寧濤絕對不是嚇唬他。於是,他很乾脆地把毒品的製作方法寫了出來。寧濤放了他,但是沒有放他哥哥。三天之後,寧濤又找到了他。製作毒品的方法他雖然有,但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毒品一直無法成形。
寧濤覺得他受到了欺騙,當場就要殺了他。陳瑞斌別無選擇,只能親自製毒。寧濤看著他用普通工業原料製作出毒品,十分高興,馬上給了他五十萬的定金。接下來的一年,是陳瑞斌最難過的一年。
他幾次向寧濤表示過退出,但是制毒過程沒有化學功底根本無法操作,離開他根本不行。寧濤也找了兩個人學習,可是怎麼教都教不會。與此同時,他的制毒技藝也日漸提升,製作的毒品純度越來越高。而他的那兩個學徒,他再也沒有見過。
當時,全國的禁毒勢態一天比一天嚴厲,陳瑞斌幾乎是坐如針氈。誰知道他的哥哥竟然藉此來敲詐他。與此同時,他的老婆非但沒有悔改,反而拿著他的賣命錢開始豪賭。而這個時候,溫先生找到了他。
溫先生叫什麼,他並不知道。經過這一年的制毒,他知道團伙里除了寧濤,還有一個叫馬和尚的毒梟。陳瑞斌跟他們兩個很熟,但是通過長期的觀察,他確定這兩個人身後有幕後東家。
溫先生年近六十,行事十分低調,團伙的運作方式就是他一手策劃的。伴隨著對新型毒品的一輪又一輪嚴打,團伙現在很難搞到制毒原料。溫先生想讓他研製一種新的方法制毒,並且給他開出了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表明,只要陳瑞斌給他提供更高純度的冰毒,他將解決陳瑞斌所有的煩惱。這其中包括脫罪、給他換腎、送他全家去國外定居等條件。同時,溫先生也承諾,他只用再干五年,五年之後給他一筆巨額財富,讓他安度晚年。
陳瑞斌心動了。他此時終於明白了香港電影里的一句經典台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後,陳瑞斌在溫先生公司的贊助下,明目張胆地成立了課題小組。雖然是專攻甲基苯丙胺的左旋藥物,但是陳瑞斌經過長期的摸索,已經掌握了一套轉換的辦法。
等課題組攻下了藥物的製作和提純方法后,溫先生的計劃開始悄然實施了。溫先生先將他哥哥唯一的孩子過繼到了他的名下,一個癮君子,只要給他毒品,別說兒子,就是自己他都能出賣。隨後,就有了那場車禍。
陳瑞斌是看著自己的哥哥被撞死的。他無能為力,甚至感到了一絲解脫。接下來,所有的事情都順理成章。女兒被溫先生安排到國外讀書。他用哥哥的身體成功成了死人。然後去美國接受了腎臟移植手術。這一切,溫先生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然而,這一切越順利,陳瑞斌越感覺萬分恐懼。因為他無法想象,溫先生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等他身體康復,他又回到國內開始制毒。在那個偏僻的焦化廠內,一待就是兩年。最近伴隨著公安的嚴厲打擊,他們的分銷線路被一個個端掉,內部也出現了公安的卧底。等寧濤當著他的面殺了那個卧底,他知道事情終究要暴露了。
見過了溫先生的手段后,他就給自己留了後路。雖然溫先生說只讓他制毒五年,但是他這些年跟這些毒梟打交道太多,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指望他們遵守諾言,那是不可能的。於是,他想先下手為強。
第一步,他給A市公安發了一份供述寧濤罪狀的匿名信。在此之前,他就給寧濤發了一封匿名信對他警告。寧濤收到信之後,果然如他所料,馬上開始毀滅證據準備跑路。他知道寧濤一定會來找自己,因為只要自己還在寧濤的手裡,他就有機會東山再起。他準備等寧濤來的時候殺了寧濤,然後再製造一場火災,利用他哥哥的屍體金蟬脫殼,然後逃出溫先生的掌控,從此自由好好生活。
本來計劃天衣無縫,結果溫先生的保鏢黃家定偏偏提前出現了。他當著陳瑞斌的面,將寧濤帶走。臨走的時候,給他安排了撤離路線和接應的人。陳瑞斌有些不甘心。他知道溫先生急於清除證據,殺人滅口。估計寧濤和馬和尚都會死,他的機會來了。他並沒有聽黃家定的話,而是開始精心布置。他相信,只要計劃成功,他就可以逃之夭夭。
此時,他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知道,有人觸動了倉庫內的紅外警報裝置。他打開了手機監控。果然,黃家定回倉庫找他。他沒有按照黃家定提供的路線撤離,黃家定在處理了寧濤和馬和尚之後,一定會來這裡找他。
此時,陳瑞斌緊張得顫抖了起來。他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只要騙過黃家定,就等於騙過溫先生。他不想落到公安手裡,更不想落到溫先生手裡。監控里的黃家定正在打開暗道入口,想進入地下制毒工廠。陳瑞斌深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撥通了手機上的一個號碼。
此時,監控里的黃家定突然聽到倉庫里有人喊道:「我在這裡。」
黃家定愣了一下,掏出手槍摸黑走了過去。陳瑞斌繼續撥通了第二個手機號碼,頓時倉庫中央燃起了熊熊大火。黃家定經過了短暫的錯愕,趕忙脫下衣服打算去撲滅火焰,但是火勢很大,逼人的熱浪讓他無法靠近。
黃家定跑去找滅火器,不過倉庫里的滅火器已經被陳瑞斌提前拿走了。黃家定跑到了地下制毒工廠,搬上來一個滅火器。陳瑞斌愣了一下,暗呼大意。
幾分鐘后,黃家定搬出一個滅火器,朝著屍體狂噴。大火被熄滅。黃家定蹲下看了一眼,顯得十分憤怒。此時,黃家定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朝著倉庫外狂奔而去。
等了十幾分鐘后,突然一大堆人衝進了倉庫。陳瑞斌看到這裡,趕忙關閉了手機。然後將手機卡拿出來,扔到了附近的垃圾箱,又把手機扔到了遠處的河水裡。這才長噓一口氣。
忙完這一切,他覺得心驚肉跳,又覺得無比輕鬆。長久以來的沉重的包袱在這一刻終於卸下了。現在,只要能逃到國外,他就可以和這一段不堪的過去告別。在緊張中又等了一個小時,夜已經漸漸深了。偌大的廣場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獨自徘徊。這時,一輛別克商務車緩緩地停到了廣場的邊緣,一個人伸出頭來用濃重的廣東普通話喊道:「是王建國嗎?」
陳瑞斌大喜,接應他的蛇頭終於來了。於是,他趕忙喊道:「是。」然後,拎著隨身的背包就走了過去。
等他走近后,商務車的車門打開。然而,一下衝出來兩個壯漢,把他拖到了車內。陳瑞斌在驚慌失措中,看到坐在一側的溫先生。此時,他感覺從頭涼到了腳。當車子開動后,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絕望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