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斬草除根(梭)
66、斬草除根(梭)
「咣當」一聲,戰車的左後視鏡掉到地上碎了,但大家絲毫不在意。
這個後視鏡的破碎正象徵著大齊王朝的破碎,打破一個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
「開車!出發!」梭溫揮手道。
「勝利!」農民們喊了起來。阿骨打行了一個軍禮,問道;「您的司令部設在哪裡,大人?」
「先設在蠻耗鎮。」
「這是屬於您的七座鄉鎮之一,上校先生。」
「我需要一位神父。」
「我們這裡有一位。」
「是誰?」
「墨爾本教堂的副本堂神父。」
「我認識他。他去過洪國。」
一位教士從隊伍中走了出來,說道:
「我去過三次。」
上校轉過頭:
「您好,神甫先生,您有的是工作。」
「那太好了,上校先生。」
「您要聽許多人懺悔,當然是願意懺悔的人。我們決不強迫。」
「上校先生,」教士說,「李家亭在東廣州就強迫自由派仟悔。」
「他是理髮師嘛。」上校說,「死亡應該是自由的。」
阿骨打剛才走開去下了幾道命令,這時走了回來:
「將軍,我聽您吩咐。」
「首先是去蠻耗會合。讓大家散開,分頭去。」
「這命令已經下達。」
「你不是說齊軍受過幸福農場的熱情接待嗎?」
「是的,將軍。」
「你燒了農場嗎?」
「燒了。」
「燒了村子嗎?」
「沒有。」
「把它燒掉。」
「齊軍想抵抗,但他們只有二百五十人,我們有三千人。」
「他們是哪個部分的?」
「明珠的部下。」
「另外一支義軍領袖唐斯同被殺頭時,就是這個明珠指揮擊鼓的。這麼說,這營人是從京城來的了?」
「半營人。」
「它叫什麼?」
「將軍,它的旗幟上是:紅色步槍營。」
「這是些殘暴的野獸。」
「傷員該怎麼辦?」
「結果掉。」
「俘虜呢?」
「槍斃。」
「差不多有九十人。」
「統統槍斃。」
「還有兩個女人。」
「也槍斃了。」
「還有三個孩子。」
「將他們帶走,將來再處理。」
說完,上校便策馬走了。
當這件事在塔尼附近進行時,乞丐已經朝遠方走去。他鑽進溝壑,在大片暗淡的樹陰下行走,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對什麼都毫不在意,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通想而不沉思,因為沉思者是有目的的,而遇想者卻沒有。他漫步遊盪,走走停停,這裡摘一根野酸梅的嫩芽充饑,那裡喝一口泉水解渴,有時抬頭傾聽遠處的喧嘩,然後又沉入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扭力之中,讓太陽照曬襤褸的衣衫。他也許聽到了人聲,但他聆聽的是鳥鳴。
他年老、遲鈍,不能走遠路。正如他對梭溫上校所說,兩公里的路就使他感到疲乏。他朝北方轉了一小圈,回來已是傍晚了。
過了賈沙不遠,小路通向一個高坡,那裡沒有樹木,可以看得很遠,西邊,直到大海,一覽無遺。
一股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煙是最可愛,也是最可怕的東西。有祥和的煙,也有陰險的煙。煙,煙的厚度,煙的顏色,各有不同,它表示的或是和平或是戰爭,或是友愛或是仇恨,或是款待或是墳墓,或是生命或是死亡。在樹林間升起的煙可以象徵世上最迷人的東西--壁爐,或者世上最可惜的東西--火災。有時,人的一切幸福或不幸都寓於這隨風飄散的煙中。
高易家看到的煙令他不安。
這是一股黑煙,夾雜著突如其來的紅光,彷彿大火時明時暗,即將熄滅,這股煙升起在埃爾布昂帕伊上空。
高易家加快步伐朝黑煙走去。他很累,但想看個究竟。
他來到一座小山頂,靠著山坡就是那個小鎮和莊園。
小鎮和莊園已蕩然無存。
一堆破房子在燃燒,這就是幸福農場。
茅屋燃燒比宮殿燃燒更令人心碎。燃燒著的茅屋一片凄慘。災禍襲擊貧困,好比是秀鷹撲向蚯蚓,這裡有一種違反情理的東西,使人難受。
高易家在剎那間變成了石像。他眼前的景象使他一動不動。這場災禍是在寂靜中完成的。沒有呼叫聲。濃煙中聽不到人的嘆息。這場烈火在繼續,它要完全吞沒這個村子。除了屋架的爆裂聲和茅草的劈啪聲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有時濃煙裂開一條縫,於是露出了倒坍的屋頂和張著大嘴的房間,烈火中能看出各種各樣的紅色:硃紅色的內室,鮮紅色的破衣爛衫,大紅色的蹩腳傢具。高易家面對這場兇惡的災難,頭暈目眩。
與房屋毗連的栗樹林中,有幾棵樹也著了火,燃燒起來。
高易家在傾聽,想聽見一個聲音,一聲呼救,一聲叫喊。然而,除了火舌以外,沒有任何動靜。除了大火以外,一切都悄然無聲。難道人都進光了?
農場那些活潑、勤勞的人們在哪裡?這個小鎮的居民怎麼樣了?
高易家走下山坡。
他面對的是一個不祥的謎。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它,目光凝止不動。他像影子一樣朝這片廢墟慢慢走去,感到自己是這座墳墓的幽靈。
他來到曾經是莊園大門的地方,往院子里看,院牆已經沒有了,院子和周圍的村子連成一片。
他至今所見到的一切算不了什麼,只不過是可怕的事,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出現在他面前。
在院子中央有一堆形狀模糊的黑東西,它的一例被火光照著,另一側被月光照著。
這是一堆人,這些人已經死了。
在這難死人周圍,有一大攤液體還在冒氣,它反射出火光,但它的紅色並非來自火光,這是血。
高易家走過去,對地上的這些身體逐一察看,它們全部是屍體。
月光照射著,火光也照射著。
這是士兵的屍體,他們全都光著腳,鞋子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人拿走了。他們還穿著軍服,那是藍色的。在這一堆肢體和腦袋中,這裡那裡可以看見一些別著三色帽徽的、被打穿的軍帽。這些人是保皇黨,是駐紮在幸福農莊,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京城人。從屍體的整齊位置來看,他們是被處決的。他們被就地槍決,而且有條不紊。
他們都死了。這一堆里聽不見一絲喘息。
高易家一一看過去,一個也不漏掉,屍體遍身是彈孔。
槍殺者大概走得匆忙,來不及掩埋屍體;高易家正要走時,眼光落在院里一截矮牆上,看見從牆角後面露出來的四隻腳。
這四隻腳比別的腳小,腳上穿著鞋。高易家走近看,這是女人的腳。
牆後面並排躺著兩個女人,其中一人穿著制服,旁邊是一隻破碎的空桶,這是隨軍女醫生,她頭部中了四槍,已經死了。
高易家察看另一個女人。她是農民,臉色發發,張著大嘴,雙眼緊閉。她頭上沒有傷口。她的衣服大概因為穿得太久而破爛不堪,在她倒下時張開了,胸部半露在外面。
高易家將她的衣服完全扯開,看到她肩頭有一個圓圓的槍眼。鎖骨已經斷了。他瞧著蒼白的**。
「母親和奶媽。」他喃喃說。
他摸摸她。她並不冰涼。
除了鎖骨被打斷和肩頭的傷口外,她沒有別的傷口。
他將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到微弱的跳動。她沒有死。
高易家直起身來,用可怕的聲音喊道:
「這裡有人嗎?」
「是你呀,老乞丐?」一個聲音回答,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
與此同時,一個腦袋從廢墟的洞里鑽了出來。
接著,在另一座破房子里出現了另一張面孔。
這是兩個躲起來的農民,唯一的倖存者。
他們熟悉老乞丐的聲音,所以放心地從躲藏的角落裡鑽了出來。
他們朝高易家走去,全身仍在劇烈地顫抖。
高易家能呼叫,但說不出話來。強烈的激動就是這樣。
他用手指著躺在他腳下的那個女人。
「她還活著嗎?」一位農民問。
高易家點點頭。
「那個女人也活著?」另一位農民問。
高易家搖搖頭。
最先出來的那個農民說:
「別的人都死了吧?我看見了。我正在地窖里。感謝老天爺,這種時刻沒有妻兒老小真是萬幸。我的房子被燒了,神啊!所有的人都被殺了。這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三個很小的孩子。孩子喊:『媽媽!』女人喊:『我的孩子呀。』他們殺了母親,帶走了孩子。我都看見了,呵天呵!天呵!天呵!他們屠殺完就走了。心滿意足。他們帶走了那三個孩子,殺死了母親。不過她沒有死,對吧,她沒有死。喂,老乞丐,你想你能救她?我們幫你把她抬到你那裡去?」
高易家點點頭。
農場旁邊是樹林。他們很快就用葉簇和蕨草搭了一個擔架,將仍然一動不動的女人放上去,開始在荊棘叢里行走,一位農民抬著頭,另一位抬著腳,高易家扶著女人的手臂號脈。
兩位農民邊走邊說,月光照著他們中間那個流血女人蒼白的面孔。他們感慨萬端:
「都殺光了!」
「都燒光了!」
「呵!老天爺!這還算人嗎?」
「是那個高個子下的命令。」
「對,是他指揮的。」
「槍殺時我沒有看見他。他在場?」
「不,他走了。本過一切都是由他指揮的。」
「那麼這一切都是他乾的。」
「他說:『殺吧!燒吧!毫不留情!」
「他是一位將軍?」
「是的,是我們的上校。」
「他叫什麼?」
「梭溫。」
高易家抬頭望天,悲傷不已,喃喃地說:「我救了你,你卻來屠殺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