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弘時嚇暈過去了。
李氏的院子立時亂成了一團。
四爺緊皺著眉,看著哭得聲嘶力竭的李氏,欲再開口斥責,卻到底忍了下來。
很快,府里駐守的醫官被請了進來。
一番望聞問切后,張太醫臉上神情一緩,伸手自醫箱里取出一包銀針,在弘時的人中處輕輕扎了一下。
「哇!」
孩子聲嘶力竭的哭聲自內室傳出,坐在外堂的四爺不著痕迹輕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亦隨之放鬆。
一直服侍在側的弘昀將父親的反應看在眼中,心中一暖又復一悲,阿瑪在意他們,但是,阿瑪更在意東小院的弘曜。
又稍等了片刻,張太醫帶著葯童自內室走出。
在東小院一起共過患難,四爺與張太醫間很是熟稔,示意欲行禮的張太醫在椅上安座,四爺直接開口問道:「張太醫,弘時可有礙,怎麼就昏過去了,可是有何隱疾?」
張太醫順了順頷下長須,安慰目含憂色的四爺,「王爺不必擔憂,三阿哥身體並無宿疾,會暈過去,蓋因驚嚇所致。」
「小兒心常有餘,肝常有餘,故受到驚嚇或有昏迷不醒者,便是如弘時阿哥這般情狀。」
含笑看了一眼聽完診斷便臉色黑沉的雍親王,張太醫直言勸道:「三阿哥還小,便是有錯,想來也不是大錯,雖說嚴父慈母,但王爺小訓即可,卻最好莫再如今日一般嚴厲,以免孩子驚慟過度,壞了性情,且待幾年三阿哥長成便好了。」
張太醫的話聽得四爺又惱又氣又失望,這是說弘時只能哄著順著,連訓都不能訓了?如此,怎能讓他知錯?又如何能迫使他改了那尖刻的性子?
「頑劣之性不於幼時改過,待長成時只怕積重難返,爺的兒子便是不能才勝常人,至少該知孝悌,明是非,不過是訓斥幾句,便驚悸暈倒,這心性也委實太過柔弱了些,不堪造就。」
張太醫嘆氣:「王爺望子成龍之心可以理解,然人與人不同,並非人人都能如王爺這般生性剛毅,王爺還是改改教導方法吧。」
在東小院一住就是三月,封閉的三個月中,張太醫早見慣了四爺教導弘曜時的嚴苛,那時也曾與丁太醫談及這父子二人異於常人的相處方式,教學如刑囚,玩耍時又百無禁忌,唯慶幸弘曜阿哥天姿過人,但凡有教,必能完美接納,這才承受住了四爺灌頂般的教導,若是天資稍遜,只怕就將孩子的心性摧折了。
「事圓則緩,急切難成,四爺若不想三阿哥被你嚇破膽,從此變得萎萎縮縮,你這性子,還是改了吧。」張太醫搖了搖頭,起身沒再搭臉色難看的男人,走到一邊去開方子去了。
不過,臨了,還是沒忍住嘟噥了一句:「當人人都有弘曜阿哥的心性天資呢,這美得,好事若讓你都佔全了,還讓別人家的孩子活不活了。」
四爺瞪了一眼拿背對著他的張太醫,在東小院的幾個月,他可沒少被這位耿直的太醫堵得張口難言,今兒這不過又是重溫了一遍舊日感受罷了。
想了想,四爺走到張太醫身邊,看他開方,一邊閑聊般問他:「這開的什麼方子?」
張太醫頭也沒抬:「三阿哥受驚,晚間必會哭鬧,膽小易驚,或間歇發作或持續不已,甚至通宵達旦,或見燈火則啼,下臣開個壓驚清心的方子,壓壓他的心火,化痰鎮驚。」
「記得聽你說過,你家有三子七孫,你家兒子小的時候也這樣?」
張太醫停下筆,拿起藥方吹吹了,將它遞給了四爺,沒好氣道:「下臣沒有王爺的威儀,三子見下臣雖也膽怯,卻不像阿哥見王爺這般駭怕,下臣早就想說了,王爺與阿哥們相處時,不覺心性太剛硬?」
四爺哼了一聲:「剛硬?你也見過,爺百般嚇唬弘曜,那小子何時害怕過?不僅不怕,若是吃了虧,他還敢想著招兒地反擊回來,記得吧,上次為著爺罵他讀書不用心,記下了,也不過木頭刻字,樣子貨,他後來怎麼嘲諷爺的?」
張太醫一聽四爺提起這樁舊事,止不住仰首大笑:「回字的十二種寫法,王爺僅知其十,三阿哥嘲諷王爺讀書不記書,連木頭也不如,哈哈哈哈……」
看著一臉暢快的張太醫,四爺咬牙:「解氣?」
張太醫笑呵呵看著四爺,點點頭:「弘曜阿哥著實替下臣等庸才出了一口惡氣。」
四爺氣笑了:「你是不是庸才爺不評價,但你至少知道自己有不足,即使年至花甲,在醫之一道上仍時時用心,事事究竟,可老三呢?」
四爺冷哼:「視讀書為苦差,視兄弟如仇讎,不思已之不足,只一味怨恨憎惡比自己優秀之人,這等劣子,你說,爺還要縱著他的性子嗎?若現在不管教,難不成真等著他長成後手足相殘?」
四爺越說越氣:「同樣是李氏所出,老二怎麼就溫良恭順、聰穎勤奮?說到底,還是天性使然。天性不好,爺就給他掰過來,就算是棵歪脖子樹,爺也要以直木相縛,正其心性。」
張太醫張了張嘴,他此前只知四爺把兒子嚇暈了,卻不知這起因竟是三阿哥嫉恨四阿哥比自己優秀。
若是嚴父幼子間的事他還能說說,這涉及以兩位側福晉及側福晉所出的皇孫,這……張太醫呲牙裂嘴放開拈鬚的手,低頭一看,果然,手上掛著好幾根被硬生生拽下的長須。
心疼地吸了一口氣,張太醫不願再多言,收拾了藥箱,便欲開溜。
「知道你是個實誠人,又嘴嚴,我才和你說的,你跑什麼跑?」四爺一把揪住轉身欲逃的張太醫:「現在跑是不是太晚了?」
張太醫努力想要拉回自己的衣襟,奈何人瘦力弱,面對身形魁偉又是壯年期的四王爺,卻如烏龜拉磨,只能徒呼奈何。
「王爺,下臣還要回去研讀藥方。」張太醫拽了半天拽不動,只能放棄使用蠻力,準備智取。
四爺睨了一眼手裡的張太醫,哼了一聲:「你方才不是說你三個兒子不怕你?來,跟爺說說,你以前都怎麼教兒子的?」
張太醫苦著臉被四爺按坐回椅子,直想回到一刻鐘以前拿布塞住逞口舌之快的愚蠢太醫,他怎麼就被三個月的交情蒙住了眼了呢,這位便是再和順,那也是王爺,還是以手段強硬馳命朝野的雍親王啊,方才他根本就是傻了,才會和這位爺提什麼教子心得,管他什麼事呢,反正又不是他兒子,就算被嚇得膽小怕事,那也是皇孫,以後再差也能被封個貝子,又不愁沒掙飯吃的本事,他多什麼事呢,現在好了,被四王爺纏住,他不把自家那點事倒個乾淨,只怕就沒安生日子過了,這種自己把自己坑了的傻事,天下間還有幾個人干過。
他怎麼就犯蠢了呢!
張太醫一臉痛心疾首坐在椅子上自我反省,四爺則坐在主座悠然品茗,等張太醫想通過來自己招供前,他還有閑心叫來侍立一旁的弘昀問功課。
弘昀迷迷瞪瞪地看著含笑問話的阿瑪,心裡無數次的自問:這是我英明神武的阿瑪?那個震嚇朝野的雍親王?逼著太醫留下來的樣子怎麼跟弟弟攪纏著要玩耍的樣子那麼像?
聽著弘昀機械的回答,四爺不愉地皺了皺眉,不過,思及屋內剛歇了哭聲的弘時,想著弘昀定是擔心親弟,這才會心神不屬的四爺也不惱,只問道:「弘昀,在宮中跟著師傅們學習可有何疑難?能否跟上進度?」
在宮中受教近四年,弘昀心性雖不及弘曜,卻完超弘時,一小會兒的失神后,很快收攝心神,恭敬地應對他阿瑪的關懷詢問。
「因要過年,師傅們不曾布置功課。兒子平日但凡有疑難,都聽阿瑪的找了鄔先生請教,阿瑪放心,兒子在宮中定不會失了咱們王府的臉面,讓阿瑪丟臉。」
四爺臉上一僵,認真讀書是為了不讓王府失了臉面、讓阿瑪丟臉?!
本以為弘昀這孩子知事明理,可聽這話,明顯也有被李氏養偏的傾向啊。
坐在一旁的張太醫聽了弘昀的回話,看著四爺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讓你總得瑟弘曜阿哥如何如何卓異,現在好了,兩個大的阿哥都出問題了,該!
四爺目光一轉,輕易看出了張太醫的心思,冷哼:「老張啊,來,跟爺說說,你都怎麼教兒孫的!」
眼見天都黑了,死活要離開的張太醫被四爺強硬地拖到外院書房聊了大半晚上的教子經,直到臨近子時,聽了一堂活生生太醫家史的四王爺終於滿意地端茶送客。
臨了,黑了心肝的雍親王威脅張太醫不許他將今兒的事漏出去一句,否則,就拿他八歲的小孫孫開刀——將旗下最丑最蠻橫的女子指給他小孫孫為妻。
為了小孫孫的未來,張太醫激動得指天發誓,不會漏出一句,這才被開恩放出。
幾乎痛哭流涕回到值守處的張太醫第二天就告了病假——以後,所有雍王府的班,張太醫決定,他一概都病了。
……
弘時驚悸之症養好后,雍親王府的日子照常過著,除了弘昀、弘時與李氏相處的時間被大幅度減少,茹佳氏閉院養胎,王爺常宿書房,不再在後院留宿,雍親王府並沒什麼大的變化。
消失的烏雅氏?
沒人問、沒人提,沒人去想。
本以為茹佳氏懷孕了,王爺的寵愛該輪換來到自己身上的雍王府的後院的女人們滿腹閨怨,奈何,誰也沒膽子抱怨,她們當初選擇了自保,就相當於放棄了爭奪男人寵愛的權利,她們不是不後悔,但是,這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葯。
送湯、送羹、送點心、送衣裳……不甘心的女人們不再互相爭奪,齊心想要將王爺的心挽回,她們就不信了百鍊鋼尚能化成繞指揉,闔府女人合力還拉不回書房的王爺,她們相信,只要讓王爺看到她們悔過的心,只要王爺肯俯就看一眼她們仍然嬌美的容顏,王爺就一定會原諒她們,沒見曾經一度被王爺遺忘的高氏自活著從東小院走了出來,爺便親自開口提她做了格格,並被恩准搬進了鈕鈷祿氏的院子。
同樣進過東小院的鈕鈷祿氏的身體徹底垮了,每日過著葯不離口的日子,後院的女人抽空都去看過鈕鈷祿氏。
十幾歲的女子,面色枯黃蒼老,起卧全需人扶,那種未老先衰的慘樣把後院所有的女人都嚇住了,所有人心底又都暗自慶幸當初沒進東小院真是對了,要不現在躺在床上的興許就變成她們了。
直到高氏無意透露出鈕鈷祿氏私自服丹不慎反傷已的事實,女人們再看她那孱弱的樣子時,所有的同情都化作了嘲諷,本以為是個老實的,誰知道她才是心機最深的,當日鈕鈷祿氏的作為襯得後院的女人全都成了涼薄無情之人,讓她們所有人在王爺心中的情份大跌,此時知道真相后,這些女人又誰還會給她好臉色?
不使手段糟踐她,已經是因為福晉治府森嚴的原因了,又哪裡還會有人再去安慰她!
除了住同一院子的高氏,再沒人願意進鈕鈷祿氏的院子,鈕鈷祿氏躺在床上,日日苦思:
進東小院之前若是沒服丹會怎樣?
多出的那枚丹藥,她若將之獻給主子爺,而非是想著留給以後的兒女,又會怎樣?
如果她當初沒有自作聰明打斷福晉的話主動請命,她就不用進東小院,就根本就不需要服丹,便不會被丹藥耗幹了生命力,現在她就能如同後院其它女人一樣繼續過安逸閑適的生活……
從來不是清心寡欲之人,所思所求都是富貴日子、尊貴地位的鈕鈷祿氏,日日被種種雜念困擾,曾經走錯的一步步如毒蛇一樣啃咬著鈕鈷祿氏的心,折磨得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生不如死。
直到又一次病危被太醫救回來,鈕鈷祿氏才終於不再沉浸於悔恨,而是選擇遺忘,忘掉那讓她痛苦的根源——時疫,忘掉丹藥,忘掉茹佳氏,忘卻那段在東小院的日子。
鈕鈷祿氏躺在後院的床上,心神被困在進東小院以前的時間裡再也沒走出來過,她就這樣依靠著曾經的回憶,支撐著她褪色的後半身。
……
五月初三,太子爺的生辰。
太子妃請了四福晉,還讓四福晉帶上茹蕙。
茹蕙平日除了大宴上,跟太子妃沒什麼交集,對於太子妃的邀請百思不得其解。
四爺想了半天,同樣不得頭緒,只得囑咐茹蕙進了毓慶宮后定要萬事小心,切莫行差踏錯。
跟著福晉進到毓慶宮,讓茹蕙驚訝的是,三阿哥的側福晉年氏跟著三福晉已坐在了太子妃下手。
與太子妃行過君臣禮,與三福晉與年氏撫額見禮畢,茹蕙被扶著坐在了特意安排的寬坐上。
太子妃石氏臉上帶著溫雅平和的笑容,安撫茹蕙:「四弟家的,你只管好生坐著,不用擔心,請你與三弟家年妹妹同來,不過是為借借你們的福氣,並沒別的事。」
又對四福晉道:「四弟妹可記得,上次在太後宮里,那位眼盲的老喇嘛說有貴人臨世,當應在皇室這代的孫輩。」
藏傳佛教中言道喇嘛,即上師、上人之意,是對藏傳佛教僧侶的敬稱,加一老字,又是太后的座上賓,可見太子妃口中的老喇嘛地位不凡,這樣的僧侶言說的貴人,自然沒人敢輕忽。
四福晉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上師所言不是說是明年?」
太子妃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凝重之色:「老喇嘛回去后當晚便圓寂了,圓寂前,他卻叫了一句話,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卻又實在放不下。」
屋裡的女人全都被太子妃吸引了心神。
太子妃也並不賣關子,「小喇嘛道老喇嘛似乎窺到了天機。
老喇嘛當夜本是照著習慣正坐禪,不想坐禪中途,老喇嘛突然氣息大變,胸膛更是急劇起伏,如此近一刻鐘,老喇嘛臉上更是露出驚駭之色,最後更是拼盡全力睜開眼欲要跟小喇嘛說什麼,偏偏說不出口,直到他吐出一口血,方才喊道:亂了,早了!
然後,就圓寂了。」
太子妃秀眉緊蹙,一臉百思困惑迷茫:「沒人知道老喇嘛看到了什麼,太后最後聽取繼任喇嘛的意見,將皇室現今正有孕的媳婦都叫來,稍後你們跟著我一起去慈寧宮,莫怕,繼任喇嘛若能確定誰是貴人之母,只會於你們有利,因為老喇嘛說過,貴人之於大清是福,於大清有利的後裔,自是會得到所有人的尊重與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