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東小院守著自己的兒子降生,親眼看過兒子的小模樣,又聽過了茹蕙的壁角,知道小丫頭與他並不曾離心,幾月拒見也只是在使性子和自己賭氣后,四爺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書房。
「主子,宮裡宣召。」高勿庸快步走進書房,走到書桌前彎腰稟告。
四爺翻動書頁的手一頓,沉聲吩咐:「更衣。」
高勿庸麻利地替自家主子爺換了一身外出的衣袍,追著四爺的腳後跟兒把一件大氅交到蘇培盛手裡,急聲叮囑蘇培盛:「跟著主子進宮機靈點兒,這雪眼看越下越大,看著點主子別受了涼。」
眼見不過幾句話的功夫,自家主子爺的身影在雪中就快看不清了,蘇培盛什麼也顧不得了,急急應了一聲,抱著大氅拔腿就追。
高勿庸站在書房門前,眼見著四爺與蘇培盛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飄灑的大雪之中,仰頭望天,心中滿是憂慮:小主子降生時天現異象,對四貝勒府也不知是福是禍。
四爺頂風冒雪趕到紫禁城,站在乾清宮門前時,已是未時末,申時初,此際,層層陰雲覆蓋陰沉壓抑的天空下,不獨紫禁城,整個京城,都籠罩在鵝毛大雪之中。
「四爺,皇上叫您進去。」李德全柔和的聲音響起,四爺轉回身,對著臉帶笑意的李德全點了點頭,脫下大氅交到蘇培盛手上,手上一撩衣袍,跨過門檻,走進了乾清宮。
「……有道遂舍其國於普明秀岩山中,修道功成,超度過是劫,已歷八百劫身,常舍其國為群生;故割愛舉道。於此,后經八百劫,行葯治病,亟救眾生,令其安樂。此劫已盡……」
平緩清朗的聲音自內殿傳出,四爺快步轉過屏風,便見自家皇父雙目微闔盤坐在炕上,正聽一個修眉俊目、仙風道骨的朝服中年人講經。
「兒臣胤禛請皇阿瑪安。」四爺拍袖屈膝垂手,俯身打了個千兒。
「胤禛來了啊。」皇帝睜開眼:「起來吧。」
「嗻!」
「過來,咱爺倆兒一起聽聽保章正講經。」
四爺起身掃了一眼保章正,笑問:「保章正講的是什麼經?」
「回四爺,臣今日講的是《玉皇經》。」
四爺點了點頭,走到他阿瑪身邊,在炕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等兒子坐好,皇帝示意保章正繼續。
保章正正襟危坐,接續被四爺打斷的話頭:「……又歷八百劫,廣行方便,啟諸道藏演說靈章,恢宣正化,敷揚神功,助國救人,自幽及顯過。
此已后再歷八百劫,亡身殞命行忍辱。故舍已血肉,如是修行三千二百,始征金仙,號日清凈自然覺王如來。如是修行,又經億劫,始證玉帝。」
皇帝的臉上露出沉思之色,半晌后,他的手指點了點盤坐的腿:「你想要說的,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保章正站起身,躬身彎腰:「臣告退。」
皇帝點頭:「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想來你都知道。」
輕輕一句話,卻讓保章正直接趴跪在了地上:「臣萬死不敢亂言。」
「嗯。」皇帝滿意了:「下去吧。」
保章正又趴在地上叩了三個頭,這才起身,彎著腰倒退出了內殿。
等到保章正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皇帝才轉頭看向四兒子,「那是欽天監的五官保章正,因正午時的異象,朕宣他來測測禍福。」
四爺臉上表情僵了僵,抬頭無措地看著他阿瑪。
看著兒子膽怯的模樣,皇帝忍不住笑了:「你怕什麼?」
四爺囁嚅著低聲道:「那道光柱照著的,是兒子的貝勒府。」
皇帝點頭:「方才,五官保章正說道:太上道君送帝入世,帝生具寶光,才敏慧而性慈善,繼嗣為王以修道……」
「撲通!」
皇帝眯眼,看向跪在炕前的四兒子:「你在想什麼?還是你在冀望未來?」
四爺不敢接話,只一下一下嗑頭。
一聲一聲的叩頭聲傳入耳中,皇帝閉著眼,一次一次做著深呼吸。
「好了!」
終於,皇帝開口制止了兒子的行為。
四爺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皇帝眯眼望著虛空:「自午時到現在,兩個時辰,欽天監已收到了幾百張貼子……毓慶宮內,太子惶惶……京城內,各皇室宗親府里又如何?……」
「天現仙蹤,神目如電,所視者,四皇子府……偏偏,就在那時,你的兒子,朕的孫子出生了……」皇帝哼笑一聲:「老四,你說,朕該怎麼做?」
四爺又開始碰碰叩頭。
「老四,那孩子……」
「阿瑪……」胤禛猛地抬起頭,慘然悲呼:「阿瑪,那是兒子的兒子,求您……他才剛出生……」
聽到兒子的慘叫,再一看老四額上的青紫,皇帝沒忍住,噗一下笑出了聲:「老四,你在想什麼?」
「啊?」
四爺獃獃看著自家滿臉笑容的皇阿瑪:「阿瑪?」
「既是日光照曜,那孩子的名字就叫弘曜吧。」皇帝含笑看著呆傻的四兒子,心頭很是可樂:「傻了?朕給你兒子賜了名,還不趕緊謝恩?」
砰砰砰。
三個著著實實的響頭后,四爺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傻傻問:「阿瑪,就這樣嗎?」
皇帝哼笑:「怎麼,你還真盼著朕把你那剛出生的兒子處置了?」
四爺急急搖頭,一臉可憐看著他家皇父:「不瞞阿瑪,今兒那異象,把兒子也嚇著了。」
皇帝點點頭:「是有些驚人。」
「可不,兒子還納悶兒呢,兒子也沒做什麼錯事,怎麼就招得佛祖身前的怒目金剛瞪兒子呢?」
四爺重重點頭,擦了一把額角的汗,「可後來再一想,南師傅當年說過,天上的雲乃水氣聚集而成,為自然造物,兒子才沒那麼害怕了。」
「南懷仁啊。」皇帝臉現緬懷之色:「他也可算是朕的啟蒙老師了。」
四爺看著皇帝,沒吭聲。
皇帝很快自回憶之中醒過神來,指了指椅子,示意兒子坐下說話。
「地震、雪災、旱災、日食、月食、九星連珠……這些天文現象在愚夫愚婦們眼中,不是天罰,便是天降瑞像。」皇帝悠然靠在迎枕上,有一下沒一下敲著腿:「於咱們皇家來說,這些天象可以利用,自己卻不能被其愚弄……道教,佛教,天主教,借種種神仙佛魔演說,擴大自己的影響力,說到底,都是想要憑之吸納信徒,從而為已所用。」
皇帝眯著眼,「敬鬼神而遠之,老四啊,記住這句話。」
四爺愣然點頭。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行了,不過是雲散后陽光正巧照著的是你的府坻罷了,沒什麼大事,回去吧。」皇帝揮手,開始攆兒子。
四爺遲疑了一下:「阿瑪,兒子是不是去看看太子二哥?」
皇帝搖了搖頭:「不必,這天色看著也不早了,回去吧,再磨嘰下去,天就該黑了。」
退出乾清宮,四爺接過蘇培盛手裡的大氅抖開往身上一披,邁步便走,一邊走一邊自己系好頸間的帶子,抓住大氅下罷往身上一裹,將浸人的寒意完全隔絕在外,此時,他的內衣,已完全濕透。
乾清宮內
皇太子自側室走出,坐上暖炕。
皇帝將一本書遞到他的手上:「老四天性赤誠,勿須憂心,只別讓外人離間了你們兄弟的感情。」
皇太子點頭:「阿瑪放心,四弟是兒子打小帶著長大的,兒子知道他。」
「正午天象雖異,但那並不能說明什麼。」皇帝臉上露出睥睨的笑容:「你想想,藏傳佛教里代代有活佛轉世,於大清,又如何?」
皇太子眉頭一松,心頭最後一絲芥蒂亦隨之消散。
「阿瑪,兒子明白了。」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朕早就教過你,你是皇太子,是帝國未來的執掌人,當心無畏懼,更有容納萬物的胸懷,今兒你四弟的反應你也看在眼裡了,若他真有什麼不該有的想頭,必不會力保那孩子,正是心中無私,他才敢求朕。」
皇太子退出了乾清宮,皇帝在迎枕上闔眼靠了半晌:「神目啊……」
康熙四十四年十一月。
兩楨流言在京中流傳,遍及京城每一個角落。
一楨道,四貝勒府新降生的四阿哥乃是天生神人,生具異象,引來神目護持一時辰,直到四阿哥神魂穩定,神目方才閉闔。
第二楨流言與第一楨相反,只道「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四貝勒府之所以招致神目久視乃因四貝勒府內有虧心之事發生,而最大的可能,便是新降生的四阿哥來歷不正,故天以異相示警。
如此種種,直傳得沸反盈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