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北方的春天與初夏跟南方不同,急得像被什麼趕著似的,當人們還沒意識到,春天便已過去,曾經的一樹樹枯枝,開始往外冒淡淡綠意。
四月里的北京還是帶著寒意的,不過人們已脫去厚重的冬衣,換上了薄薄的夾襖。
五月,京中各處已被青蔥的綠植籠罩,再無寒意,終於在貓了一個冬天后得到解放的各府爺們兒滿大街逛盪,在燦爛陽光中各處「賞花」。
京城的四貝勒府內,四阿哥裹挾著比寒冬臘月更凜冽的寒氣,滿目冰寒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高勿庸。
高勿庸的額頭上早已因為大力叩頭而紅腫烏青,眼見著再幾下便要頭破血流了,他卻沒敢有一絲遲疑,仍然不停地狠狠用自己的腦門兒跟堅硬冰冷的石磚死磕。
「磕暈了,正好便能躲過爺的怒火,是吧?」
四阿哥比寒冰還凍人的聲音傳入已磕得頭暈眼花的高勿庸耳中,他用了比平日多三倍的時間才醒過神來,爺這是暫時放過他了。
趴在貝勒府書房即使在五月也仍然冰涼浸骨的石磚地面,高勿庸一動不敢動。
「爺藏在深宅內院兒的人說沒就沒,服侍的人說死就死,爺就想知道,爺如今腳踏的地面兒究竟是爺的貝勒府,還是人來人往的菜市?事發到如今,整整三天過去,你不僅沒把你茹主子找回來,連把她擄走的人是誰都沒查到,你這內務總管是怎麼當的?」
越想越氣的四阿哥起身抬起腳一腳將趴在地上的高勿庸踢了個跟斗,終於由克制的冰寒轉成憤怒咆哮:「你說,爺以後還怎麼敢把貝勒府的內務交給你?是不是等哪了天爺的腦袋都搬家了,爺都還不知道到底是誰下的手,只能做個糊塗鬼?爺以後還能睡安穩覺嗎……」
聽著四阿哥如同火山噴發的怒吼,被踢翻后像烏龜一樣用儘力氣才終於艱難地翻身再度趴好的高勿庸雖然渾身疼痛,卻不著痕迹地鬆了一口氣,比起壓抑著滿腹殺機的主子,他還是更願意麵對一臉欲擇人而噬的主子爺,至少,他自己這條賤命算暫時保住了。
憤怒地斥罵了高勿庸至少有一刻鐘,四阿哥胸中幾欲焚毀一切的怒火才略微平息。
用一雙寒光四射的眸子再一次狠瞪了趴著一動不敢動的高勿庸一眼,四阿哥一屁股坐回椅子,深深吸了幾次氣,平息有些紊亂的呼吸,淡淡問:「說說,都查到了些什麼?」
高勿庸本來趴伏的身體再一次往地面沉了沉,卻不敢有一絲遲疑,將自己這幾日查到的消息一一回稟:「三天前申時二刻,安院的秦嬤嬤與尋冬帶著安院所有的人找遍整個安院都沒找到茹主子的蹤跡,立即遣人將消息送到了奴才這裡,奴才得到消息,馬上著人將安院封了,安院除了已死了的王婆子,一個也沒放出來。
經查,秦嬤嬤在申時一刻還聽到茹主子在院中背功課的聲音,從最後聽到茹主子的聲音到秦嬤嬤發現茹主子失蹤,其間只有一柱香的時間,秦嬤嬤與安院所有人用了兩柱香時間在整個安院都沒找到茹主子卻發現了王婆子的屍體后,便立即派人將消息送到了奴才這裡。
那一柱香的時間內,咱們府中只有後門走了一輛空馬車,奴才遣人花了半個時辰便追上馬車,並將那駕車追了回來,那是常往府中送胭脂水粉的商家,奴才也查了馬車確實是空的,內中亦無夾層,無法藏人。而後奴才將消息報到福晉處,福晉立即派人到各院,不許各院中人隨意走動……」
本來閉眸聽著高勿庸回稟的四阿哥睜開眼,露出一雙深潭般的眸子:「讓各院閉院,福晉用的什麼理由?」
「查找失物。」高勿庸的心神緊繃:「福晉說陪嫁的如意找不著了,讓各院閉院等待查找結果。」
四阿哥眸子一深,半晌開口道:「繼續講。」
高勿庸沒敢耽擱,將三日所查一股腦倒了出來。
半個時辰后,聽完高勿庸瑣碎繁雜的回報,四阿哥腦中快速整理出一條條明晰的線索:四月,他離府後,福晉遣人回娘送了一趟東西、李氏見了一回京中百盛綢緞莊的掌柜、定了不少料子,武氏定了新頭面、宋氏買了綉線,府中其餘沒名份的高氏、常氏幾人,這些日子都有或多或少的採買,或吃食、或日用品,因此,他離京這一個多月,府中後門、角門幾處馬車來來往往,與他在京時並無二致,唯有汪氏一直安安靜靜,未有絲毫需索。
茹蕙失蹤前一個時辰,貝勒府只有兩輛馬車離開,俱為京中商家掌柜所乘。
茹蕙失蹤后,府里氣氛變得緊張,再無人有心思見外面的掌柜,直至第二天,為勉外人察覺四貝勒府的異常,福晉開禁,不過高勿庸卻著人盯緊了來往的馬車,並未發現異常情況。
線索太少!
四阿哥越想心裡越煩躁,他起身快速在房內踱了幾個來回,當初,是他半強迫地將茹蕙接入貝勒府的,如今茹蕙就這樣在守衛森嚴的四貝勒府里丟了,這事一發生,他不僅無法向茹山交待,更嚴重的是一定會影響他在皇父心中的評價,試想,如果皇父知道他連自己府坻中發生的事都無法掌控,又怎麼放心他在朝中接手的政事,以後……
四阿哥越想,心裡越亂,至最後甚至出了好幾身冷汗。
「查!」四阿哥猛地站住腳,咬牙發狠:「不把事情查出首尾,你也不必再來見爺了。」
高勿庸心尖一顫:看來不找出茹主子,或者擄走茹主子的人,自己也別想活著了。
「只是……」高勿庸滿心躊躇:「後院的主子們……」
四阿哥坐回椅子,眼皮微垂,良久,方淡淡道:「即使事涉福晉,你也不須諱言。」
高勿庸重重打個冷戰:「嗻!」
……
四貝勒府在仲夏五月里再一次被嚴冬籠罩的時候,地牢里被關了三天卻只得了一碗清水一個窩窩頭的茹蕙,見到了三天來的第二個人——一個帳房先生。
青緞瓜皮帽、青細布長袍,一雙彷彿時時笑著的眯縫眼,拈著唇上的兩撇老鼠須,自稱宋先生的帳房先生笑眯眯打量著窩在麥桔桿堆里的茹蕙,嘴裡嘖嘖連聲,「好胚子呀,好胚子呀,誠不我欺,誠不我欺啊!」
茹蕙抱緊身體,完全將自己蜷進了麥桔桿堆,只留一雙滿布警惕戒備的眼緊緊盯著帳房先生的一舉一動。
「小丫頭,想不想知道,我們是怎麼把你自重重守衛的貝勒府弄出來的?」帳房先生看著明明餓了三天卻不見絲毫萎糜之色的茹蕙,心裡暗自讚歎,這小丫頭的精力明顯異於常人啊,如此,倒要花點兒心思了。
帳房先生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敏銳地發現草堆里的小丫頭身體一綳、眼中露出攻擊之色時,立馬停住了腳步,然後緩緩地、慢慢往後退了兩步,回到先前的位置。
看著小丫頭再次放鬆的身體,帳房先生輕輕呼出一口氣:嘖,麻煩了!
野獸在什麼時候最可怕——孤注一擲的時候!
此時麥桔桿堆里的小丫頭分明便是一頭充滿了攻擊*,一幅魚死網破亦不惜的困獸——即使她只是一頭幼獸。
宋先生頭痛地看著那仍然緊盯著自己的兩隻寒光冽冽的眸子,不得不選擇再次往後退了兩步,然後——坐了下來。
「小丫頭,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宋先生拿出自己平日把人哄得團團轉的和善笑容,笑眯眯看著茹蕙:「就不想知道我們是什麼人?有些什麼本事?」
茹蕙看著這個笑得不懷好意的小老頭,不言不動。
宋先生笑了好一陣兒,卻見小丫頭絲毫沒搭理他的意思,一時不由尷尬地抬手順了順老鼠須,決定不再等下去。
「小丫頭,你看,你父親是漢人,你娘也是漢人,你也是地地道道的炎黃子孫,咱們漢人幾千年來統治的中華大地如今淪入異族之手,我炎黃子孫更是由主人淪為奴僕,為滿人驅使,如豬如狗,哪一日不高興,便被殺了吃肉,難道你就不想為天下無數受欺壓的漢人做點什麼?」
宋先生仰天長嘆:「可嘆我漢人脊樑摧折,明明是滿人的幾十倍,卻只能俯首貼耳,為滿人奴役,為其辛苦耕作,自己卻,食不裹腹,飢時食樹皮,渴時飲馬牛之尿,蒼天啦,我漢人到底做了什麼,會落得如此地步……」
茹蕙奇異地看著帳房先生唱念作打,一幅憂國憂民,悲憫天下蒼生的情懷,不過……這些和她一個十歲的小丫頭什麼關係?
「有!」帳房先生大喝一聲,重重一拍地面,「當然和你有關係。」
茹蕙分明看到拍擊地面之後,帳房先生的動作一滯,然後,將手藏到了身後。
「一定很痛!」茹蕙的目光追著帳房先生的手,情不自禁再次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
宋先生臉一熱,而後,很快再次用讓人嘆為觀止的厚臉皮將這羞恥的一幕漠視了。
「你有傾城的容顏,長大后,必然能影響男人的決定,你進了皇子府,成為了四皇子的女人,就能影響他,然後……」一臉狂熱的宋先生說到這裡,發出了猥瑣的笑聲。
茹蕙不忍目睹地轉開目光,平靜地開口:「失了貞潔的女子不可能成為皇子的女人,自你將我從貝勒府擄出,我就再不會成為四貝勒爺的女人了。」
宋先生莫測高深地一笑:「這一點你可能放心,我們能將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擄出來,自然也能讓四皇子,讓整個皇室都不能拿這件事說話。」
茹蕙心念電轉,無數電視劇、小說賦予的無數奇葩思路,把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想推到了她思維的最表層:燈下黑。
「我還在貝勒府內!」茹蕙淡淡陳述。
「聰明。」宋先生一拍大腿,滿目讚歎,而後,臉一僵:「你,你怎麼發現的?」
茹蕙看著再沒了笑容的宋先生那一直刻意眯縫的眼首度張開,完全沒有遮擋的冷漠與蔑視就那樣顯露眼前,那共中,還夾雜著森寒的殺意。
「你既已發現了所處之地,你今兒要麼死,要麼加入我們,沒有第二條路了。」宋先生冷漠地看著草堆中小小隻的一團,如同看一塊路邊的石子,:「你真不聰明,為什麼要說出來呢,不說出來,或許還有第三條路。」
「你們在貝勒府人多嗎?」
看向那首度抬起臉的小丫頭,當那張還稚嫩的臉映入眼中,即使飽經風霜自認心硬如鐵的宋先生也止不亂了一下呼吸:「你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