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揚州城郊的破廟裡。


  一盞孤燈在暗夜裡閃著昏黃的光芒。


  她躺在孤燈照不到的角落裡,默默地等死。


  僅余的神智似乎隨時都在陷入沉寂的深淵,卻又一而再地被那邊飄過來的數錢聲和丁丁當當的銅錢響聲拉回人間,她就只得在昏沉中又抓回來一絲清醒,奇怪地想,她怎麼還沒有死呢?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一千文!比昨天還多十幾文,足有一吊錢!」男子粗啞的聲音興奮地揚高。


  「瞧你的沒出息勁,這點錢也值得你樂成這樣。」另一個中年男人不屑地道,他長相原本普通尋常,只是左臉上有一道刀疤,一開口說話便會扭曲起來,立時增添了幾分凶氣。


  「一弔啊,就是一兩白花花的銀子啊!」數錢的男人強調著,陶醉地捧起一把銅錢來,黝黑髮黃的面龐在孤燈下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從他指縫間漏出來的銅錢砸在地上的銅錢堆里,那悅耳的聲音終於讓疤臉男人也露出一絲笑容來,但隨即就消失了:「行了,別數了,睡覺。」


  數錢男人的情緒還是十分高昂,喋喋不休地道:「大哥,幸虧聽了你的話,沒把人賣到窯子里去,就那小丫頭的寒磣樣,頂了天能賣兩吊錢,現在敲斷了她的腿,兩天就能賺回來了!這買賣真是太划算了,我以前怎麼就想不出來呢。要早想到了,老子早就發了——哎,對了,」他想到什麼似地,往破廟的角落那裡看了一眼,「那丫頭半天沒吭過聲了,不會死了吧?」


  疤臉男人漠然地道:「死了就死了。」


  數錢男人焦急地坐直了身體:「大哥,可不能這麼說,她要死了,明天還怎麼去賺錢啊?這幾天要來的錢一天比一天多,明天我們進了揚州城,那可是個大城,說不準一天就能賺兩吊!」


  疤臉男人刀一般的眼光射向他:「誰說我們要去揚州城?」


  數錢男人被看得不由瑟縮了下:「為、為什麼不去啊?誰不知道揚州天下豪富,是個金窩窩——」


  疤臉男人斬釘截鐵地打斷他:「不去,繞路。你以為揚州府的衙門捕快也和那些小縣城一樣,都是吃乾飯的?要是被盯上了,插翅都別想跑得掉。」


  數錢男人不肯死心,道:「怕什麼啊?我們就是去討個飯,又不是做什麼犯法的事,我、我還想去找個上等窯子的娘們兒快活一下呢。」


  疤臉男人嗤笑道:「少做夢了,就這兩個錢,還想去上等窯子?你連進去喝杯茶都喝不起。」


  數錢男人泄了氣:「那些娘們兒這麼貴?」他只得放棄了這個念頭,轉而道,「那就只去抓兩服藥吧,好歹別叫那丫頭這麼快就死了。」


  疤臉男人道:「不去,不用浪費這個錢,死了再去重抓一個就是了。」


  他話語中的冷血讓他的同夥都忍不住抖了一下:「不、不太好吧?這丫頭抓來還不到十天——」他雖然也不是個好東西,可離「視人命如草芥」的境界還差了一截咧。


  疤臉男人顯然已經沒有耐心再跟他啰嗦了,徑自走開了幾步,往地上一躺。


  數錢男人還想再說什麼,可看看疤臉男人躺在那裡的背影,咽了口吐沫,到底還是忍了下去。


  他把面前的一堆銅錢用塊破布蓋了,直起身來,伸長了脖子想要去把燭火吹熄。


  腳步聲就在這時傳來。


  疤臉男人猛然翻身坐起。


  數錢男人沒被腳步聲嚇著,倒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大哥,你怎麼老這麼緊張?肯定又是哪個倒霉鬼錯過了宿頭,把他攆走就是了,我這裡這麼多錢,可不放心別人來。」


  疤臉男人不理他,只是緊盯著破廟門口。


  彎月高懸,一個人踩著滿地淡淡的銀輝走了進來。


  身影漸近,那人的面貌也漸漸從模糊到可見。


  來者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一身烏衣,背縛長劍,臉型方正,五官清朗,看上去是個相貌堂堂的好人面相,讓人很難對他生出惡感。


  數錢男人瞧見他肩膀后露出的一截劍柄,吞了吞口水,把到嘴邊的惡語收了回去。


  這些傳說中的江湖人跟他可不是一個世界的,高來高去,彈指就可取人性命,哪怕借他一個熊膽,他也不敢招惹。


  烏衣少年在幾步開外停下了腳步,笑道;「夜深露重,可否借貴寶地一歇?」


  數錢男人有點結巴地道:「你、你隨意。」


  「多謝。」烏衣少年十分有禮地道,抬手自背後抽出長劍。


  數錢男人瞪直了眼,他他他想幹什麼?!他明明很痛快地同意了啊!


  疤臉男人自地上站起身來,冷冷地道:「你是誰?」


  「區區賤名,不足掛齒。」烏衣少年向他笑道,「在下初入江湖,就是說了名姓,也無人知道。」


  疤臉男人冷哼一聲:「既然如此,你我並無仇怨,你何必找我的麻煩?」


  「找麻煩的不是我,是這些日子以來死在你手底下的那十數條冤魂。」


  疤臉男人目光閃爍了下:「聽不懂你說什麼,小子,你認錯人了吧?」


  「章大鵬,河北人氏,師從北地鐵爪門,行惡多年,於去年被長江口岳大俠廢去武功。隱遁數月後再度為惡,魔爪轉向普通百姓。」烏衣少年說道,「你如今形貌不易掩藏,指認你的超過十人,在下一一確認過,不曾有一字冤枉於你。」


  數錢男人聽得目瞪口呆,什麼?他這個新結識不久的「大哥」居然是個魔頭?!


  怪不得死活不肯進揚州城,揚州這樣的大城,說不定城門口就掛著他的通緝令,他根本露不了面!

  章大鵬面上的刀疤抽搐了下,道:「你想要什麼?錢?武功秘籍?其實我身上有一張隱秘的藏寶圖——」


  烏衣少年搖了搖頭:「我只要你還無辜者一個公道。」


  章大鵬咬牙道:「其實我已經悔過,現在我都靠和乞丐一起討飯為生了——」


  「我不相信。」烏衣少年再度搖頭,「岳大俠信過你一次,後悔至今。我以為,你唯有親自去向死在你手下的冤魂賠罪,才算真的悔過。」


  雪亮的劍光閃過。


  章大鵬倒地,屍首分離。


  烏衣少年往四周看了看,上前幾步,俯身把蓋在銅錢堆上的破布拿起來,向數錢男人問道:「能否借用一下?」


  數錢男人牙齒格格打顫地點頭,鮮血飛濺上他的面頰,他連抬一抬手都不敢,任由那道血跡順著他的額頭慢慢流下來。


  烏衣少年把滾到旁邊的頭顱撿起來,用破布裹了,利落地打了個結,放到破敗的神案上,聽見身後牙齒打顫的聲音越來越響,他回過頭去,安慰地向數錢男人笑了笑,道:「見笑了,賺點零花錢。」


  數錢男人已快嚇昏過去了,殺人就算了,還斬首,這場面真的太可怕了啊!

  「唔……」


  角落裡傳來一聲□□,聲音十分低微,假如不是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裡,一定會被忽略過去。


  數錢男人一下子又被嚇醒了,糟了,他抓來的那個小丫頭還在那裡!


  烏衣少年循聲走過去。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睜大了眼,望著越走越近的少年身影,他年紀很輕,身形不算高大,但看在她眼裡卻如同天神一樣偉岸,讓她敬仰,想要靠近。


  她用力想要抬起手來,但僅余的體力不足以支撐這個動作,她只能動了動指尖,艱難地向他道:「救……救救我……」


  「別怕。」烏衣少年蹲下身來,握住了她的手,承諾道,「沒事了,我會幫你。」


  她心弦一松,閉上了眼,終於放任神智沉入無邊的黑夜裡。


  烏衣少年看著躺在面前的幼小身軀,這個孩子可能最多只有十歲左右,與他家中的妹妹差不多大,但她身上卻沒有一點屬於孩童的水靈粉嫩,而是骨瘦如柴到叫人一見便忍不住生出憐憫之心,更慘的,是她兩條呈詭異角度彎曲著的腿。


  他一眼便看出,這是遭人用蠻力強行打斷,且斷後沒有得到任何治療。


  烏衣少年起身,走到破廟門邊,拆下一扇搖搖欲墜的門板,拔劍將它砍成合適大小的幾塊木板,拿著走回角落裡,又自懷裡取出一卷布條,做成兩副簡易的夾板,俯身將地上女童的雙腿用夾板固定好。然後盡量小心地避開她的傷處,將她抱起來。


  他轉過身來。


  數錢男人看著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從喉間發出一聲驚嚇的怪異叫聲,連滾帶爬地向門外衝去。


  烏衣少年腳尖一抬,踢出一塊做夾板剩下的碎木頭,那木頭飛射出去,擊中數錢男人的右腿膝窩處,令他摔出去足有三四步遠。


  「啊——」數錢男人抱著腿在地上翻滾慘叫。


  烏衣少年在他身前站定,待他的慘叫聲漸漸消下去,才道:「這孩子與你有何仇怨,你要對她下此毒手?」


  「大、大俠,你誤會了,我是她爹——」


  「一派胡言。」烏衣少年截斷他,「天底下豈有你這樣狠心的爹?守著一堆銅錢,卻連一副最便宜的草藥也捨不得給女兒用。你最好老實說話,如若不然,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吐出真言。」


  數錢男人剛見識過他揮劍的英姿,半點不敢懷疑他的威脅,滿肚子的巧言辯解一個字都不敢往外冒了,趴在地上道:「我、我說實話,這孩子是我抓來的,我見她是個乞丐,無親無故的,就昧了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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