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泰京之中,因為正值除夕的緣故,處處洋溢著團圓的氣氛,不僅民間闔家團聚,就連皇宮中也舉行了除夕宴,慶祝這一年一度的佳節。
宣和殿內燈火通明,晉帝高坐主位之上,顯然頗有興緻,各宮妃嬪、皇子皇女自然不會拂了他的意思,呈現出一派其樂融融之景,加之殿下舞樂笙歌,麗影翩躚,端的是盡顯風流意態。
待到宴飲散去,葉爭流踏出宣和殿,此時月上中天,銀輝遍灑,略帶寒意的夜風迎面一吹,讓他本就不深的酒意更散了幾分。
他吁出一口氣,似乎連胸腔中的鬱氣也去了不少,頭腦愈發清醒,初顯英俊輪廓的面容也展露出超越年齡的成熟來。
他的隨侍中有一名叫做王選的少年,年紀與他相差不大,今日見了晉國的除夕宴,忍不住在這個團圓的日子裡思念起母國來。
王選望著天上之月,黯然嘆道:「如此佳節,卻是身處異國他鄉,也不知我們何時才能重返楚國?」
葉爭流肅容道:「慎言!我看你還是先醒醒酒罷!」
王選也是心情惆悵之下多飲了幾杯,酒意上涌才說出這番話來,此刻被葉爭流喝醒,神智瞬間清醒過來,背上也不由出了一層冷汗:「多謝世子提點,是在下失言。」
經過這一段小插曲之後,一行人不敢再多言,氣氛瞬間沉悶下來,葉爭流亦是心思沉重,如水的月輝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當今之世,天下三分,晉楚吳三國並立,四年之前晉國與楚國在寬野交戰之後,楚國戰敗,晉國本欲乘勝追擊,又考慮到還有一個吳國在旁虎視眈眈,故而晉楚雙方訂下協議,楚國在賠償了大量金銀布帛、良田牲畜之後,又將永安王世子送入晉國為質,這才算是為這場戰爭拉下了帷幕。
楚國皇室人丁單薄,楚帝那一代就只有兄弟兩人,如今皇帝膝下更是只有太子一名子嗣,而葉爭流作為皇帝的親弟弟永安王的兒子,在國內的地位可想而知,便是說一句呼風喚雨也不為過。
誰想楚國一朝戰敗,昔日的天潢貴胄淪為質子,這其中的差距又豈是一般人能夠承受。
但葉爭流畢竟不是常人,他從小就顯露出一種遠超同齡人的沉穩來,就連他的伯父楚帝亦曾稱讚自己這個侄兒「英毅果敢、敏而多謀,有太祖之風」。當傳來命永安世子入泰京為質的旨意時,他甚至比自己的父親更快的接受了現實。
當時年方十歲的葉爭流平靜的接受了這道改變自己命運的旨意,在永安王猶失魂落魄時,有條不紊的安排了前往泰京的一切事宜。
他僅僅帶了三十名侍從,輕車簡騎的來到晉國,見識了與楚國全然不同的繁華景象,至今已過了四個年頭,也從始齔之年長到了束髮的年紀。
此時夜色正深,一行人經過寂靜的清辰宮,遠離了後方的喧囂,在前方領路的兩名侍從手執宮燈,溫暖的黃色光芒在黑夜中搖曳不定,葉爭流面前卻陡然掠過一團黑影,他沉聲喝道:「誰?」
那兩名執燈的侍從亦是一驚,將宮燈托高,照亮了前方的一片區域。
那黑影也像是被嚇到似的,顫顫的躲在牆角,一名侍從提燈一照,昏黃的光芒照出了一道小小的人影。
原來竟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葉爭流也怔了一怔,這小姑娘生的極為好看,活脫脫的就是個美人坯子,身上卻穿著一件寬大的宮裝,看上去半新不舊的樣子,甚至連樣式也是幾年前時興的花樣。
她面對葉爭流一行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貓一樣警惕的神色,小手也不自覺的攥緊了握著的一包東西。
眾人原本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誰也沒想到結果卻是這樣一個無害的小姑娘,連當先的侍從也是頭疼不已,不由將徵詢的目光投向了葉爭流。
葉爭流向前走了一些,蹲下身子,溫言道:「小妹妹,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身後的侍從都有些驚訝,世子素來冷淡寡言,倒是少見他這般溫和的模樣。
那小姑娘卻警惕的後退了一步,漂亮的大眼睛定定的看著葉爭流,似乎在思考這個人是否可信,半晌之後,她才鼓起臉頰,出聲道:「我就住在這裡,剛才是找吃的去了。」
她後退的時候,對她而言過於寬大的宮裝也向後拖曳,葉爭流這才發現這小姑娘竟然不著鞋襪,細白的小腳凍的通紅,腳背上甚至還有一個皴裂的口子,蔓延出淡淡的血跡。
而她手裡緊緊攥著的東西也隱約散發出糕點的香氣,證明了其所言不虛。
等到葉爭流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自發自動的拿出絲帕,細心的把那隻小腳包紮起來。
小姑娘眼睛瞪的溜圓,吃驚的望著他,那模樣實在是可愛,一縷細軟的黑髮也不聽話的從臉頰旁邊散落下來,輕柔的觸碰到了葉爭流的手臂。
如今正是冬夜,他穿的冬衣也十分厚重,照理來說是根本感覺不到那過於輕柔的觸感,可當小姑娘的黑髮垂落下來時,就像一根羽毛在他的心臟上輕輕的撓了一下,帶來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
他看著小姑娘可愛的模樣,唇邊不自覺的溢出一縷微笑:「現在太晚了,你一個人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此刻仍然握著那隻小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手心裡不安的動了動,便聽到軟糯的聲音:「我覺得你不像壞人,就允許你送我回去啦。」
她板著小臉,一本正經的說著,好像賜予了葉爭流天大的殊榮,少年失笑,轉頭想命侍從跟上時,看到的卻是一張張活像是見了鬼的臉。
小姑娘卻不管這些,她自顧自的將小腳從葉爭流的掌心抽出來,像只靈巧的貓咪在複雜的迴廊中穿梭起來,一點也看不出來腳上帶傷的模樣。
葉爭流一直將她送到清辰宮偏殿門口,才停下腳步,注視著小姑娘迎向了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嫗。
等她一轉頭,這才發現將自己送回來的少年已不見了蹤影,她疑惑的蹙起了秀氣的眉頭,還是跟著余嬤嬤走了進去。
等葉爭流回到自己居住的寧肅宮,又將一本遊記翻看了幾頁,餘光瞥到王選一直偷偷的望著自己,數次欲言又止,便主動問道:「怎麼了?」
王選一頓,絞盡腦汁的開始構建措辭:「世子,您今天···實在太不像平時的您了。」
葉爭流翻書的動作停了下來,面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哪裡不像?」
王選很想說哪裡都不像,他在葉爭流身邊做隨侍也有七八年的時間了,從來沒見過世子對誰有過如此和顏悅色的時候,何況對象還是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小姑娘。
但他肯定不能這樣直白的說出來,因此便委婉道:「您平日里···從不會對不相關的事情投以關注。」
葉爭流卻沉默了下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一見到那小姑娘就生出幾分欣悅來,看到對方受傷就忍不住心疼。
這種奇異的情緒在他十四年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他感到新奇之餘,又衍生了一絲懷疑,想要弄清楚這種情緒究竟是從何產生。
他沉吟了片刻,對王選道:「吩咐底下的人查一查那小姑娘。」
葉爭流從楚國帶來的這些隨侍頗有不凡之處,第二天一早,那小姑娘的資料就擺在了他的案頭上。
她姓姬,正是晉國的國姓,與晉室亦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事實上她正是晉帝的第十二位公主,生母晏夫人亦是昔年盛極一時的寵妃,地位僅在皇后之下,但晏夫人生下她時血崩而死,後宮中又有人向晉帝進言,稱此女命格孤寡,對親長亦會有所妨礙。
有晏夫人的事情在前,晉帝又素來篤信命格之說,對這位小公主便十分不喜,命人將她抱到清辰宮中,只留當年晏夫人身邊的一名老嬤嬤撫養小公主。
清辰宮說白了就是冷宮,失寵的妃嬪往往會被貶謫於此,晉帝讓十二公主居住到這裡,厭惡的態度昭然若揭,旁人自然逢迎他的心意,這位小公主便無人問津,數年過去,甚至宮裡的不少人都忘記了還有一位十二公主的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小姑娘的境遇可想而知,沒有合身的衣服不說,甚至半夜裡還要自己偷偷出來找吃的,正統的帝女竟會遭到如此苛待,難免令人唏噓。
葉爭流看著這份資料,眉頭越皺越緊,王選瞧著他的臉色,都心驚膽戰,只默默的在案几上的茶壺裡添了水,別的卻是一個字也不敢說。
而清辰宮裡的小姑娘很快又再次見到了那晚送她回來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