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枯草下面赫然躺著一名女童,約莫五六歲的年紀,眉眼精細,卻十分瘦弱,看上去就像剛剛出生的幼貓,可憐極了。
她聽到葉小郎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睛,剛要開口說話就咳嗽起來,缺乏血色的小臉上也泛起異樣的潮紅。
葉小郎手忙腳亂的在她後背拍了幾下,又連忙取出藏在棉衣里的包子,這兩個包子被他一路捂在懷裡,到了此時仍有餘溫,他連聲道:「小妹,快把這吃了你就會好啦!」
他把這寶貴的食物放進妹妹的小手,卻為那高於常人的體溫而揪緊了心,忍不住別過頭去,偷偷的紅了眼圈。
他一貫是個早熟的孩子,這也許和他短暫卻複雜的人生經歷有關。
葉小郎的母親是永川府出名的美人,及笄之時十里八鄉前來提親的人幾乎把門檻踏破,最後葉娘子卻是嫁與了一名獵戶為妻。
這獵戶天生有一股子力氣,靠這捕殺了不少野獸,在附近的百姓看來也是個極有本事的人,與葉娘子也算相配,如此也稱得上一句男才女貌。
當時有獵戶在,葉娘子一家生活也算得上富餘,很快她就懷胎十月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葉小郎。
天有不測風雲,誰也沒想到就在葉小郎三歲的時候,獵戶在一次進山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等人們找到他時,只看到了一具被野獸咬斷了咽喉的屍體。
家裡的頂樑柱一去,這世道葉娘子一個貌美寡居的婦人,還帶著年幼的兒子,實在無法謀生,然而她的美貌不曾消逝,很快便改嫁給了姬氏三子。
姬氏祖上亦是鐘鳴鼎食之家,只是近幾代家道中落,大不如前,但在永川府仍然頗有威望,並非尋常人家可比。
當時民風開放,女子改嫁之事屢見不鮮,但姬氏這等人家自有規矩,對葉娘子是二嫁之身始終心懷芥蒂,對跟過來的葉小郎就更是態度冷淡了。
姬三郎對繼子則更多採取的是放任自流的態度,葉娘子每日只是擺弄胭脂水粉,釵環衣飾,對兒子更是沒有幾分關心。葉小郎很早就體會到了孤獨的滋味,像是無根的浮萍,寂寞的漂浮在天地之間。
但無論如何,總是衣食無憂的,如今想來那段時光竟然也是難得的平靜日子。
而後葉娘子再次懷孕,生下一女,在姬氏的小娘子中排行十二,乳名喚作小妹,直到這個女嬰的降生,葉小郎彷彿才終於和這個世界有了牽絆。
在姬小妹出生的第二天,葉小郎就偷偷跑進內室,剛剛來到人世的嬰兒五官還未長開,其實並不好看,可在葉小郎看來,她卻是世上最可愛的存在。
他心中充滿了無以名狀的喜悅,像是海上漂浮的小舟終於尋到陸地,瞬間就安定了下來,男孩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下妹妹柔軟的臉頰。
這一幕被進來看望女兒的姬三郎撞個正著,當即勃然大怒,懲罰葉小郎在堅硬的青石板上跪了足足一個時辰。
然而年幼的孩子並沒有因此屈服,他一次次的偷偷進入內室,又一次次的被懲戒,卻始終不曾放棄,時日長久之後,姬三郎也就默認了他的所為,不再理會這個繼子。
葉小郎便一日日的看著妹妹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長成了粉妝玉琢的垂髫女童。
那種感覺,就像你守著一粒花的種子,日日呵護,逐漸看它結出了恍如新雪的花苞。他終於對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有了真實感,而維繫這種感覺的,便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妹妹。
在葉小郎心中,對包括生母在內的所有人都是淡薄的,唯獨姬小妹不同,他擁有的太少,只有妹妹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所以這男孩子將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了妹妹身上。
他暗自想到,這多好啊,我是她的阿兄,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只要這樣就好了。
可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願望也未能實現,姬三郎不知何時迷上了求仙問道,沉浸其中,對其餘諸事不理不睬,終於在一日,離開了父母妻女,跟隨一名遊方道士翩然而去。
姬家二老痛失愛子,遷怒於葉娘子和她所生的一對兒女,將他們趕出了姬府。
初時情況尚好,葉娘子從姬家帶走了不少珠寶首飾,本足夠帶著一對兒女生活;可她這些年養尊處優,早就習慣了揮金灑銀的日子,不到半年的功夫就把財物花的七七八八,捉襟見肘起來。
她是一個無法忍受困苦的女人,這一點在她當初改嫁給姬三郎的時候就能看的出來,如今只是表現的更為明顯,所以在一名富商經過永川府時,葉娘子很快就和此人暗通款曲。
但這名富商並不願意接納她的一雙兒女,於是在一番權衡之後,她拋下了年幼的兒女,跟隨富商離開了永川府。
葉小郎和妹妹頓時無處可去,幸好尋到了這處山神廟,才得以勉強棲身。
當時大雪尚未封山,葉小郎便每日到山中尋些野果野菜,兄妹二人倒也能糊口,他心中甚至升起了一種隱秘的歡喜來,小妹在世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可以依靠,再沒有旁人能夠打擾他們。
這似乎是孩童簡單的佔有慾在作祟,然而其中真正隱藏的東西,連葉小郎自己也未曾看清。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天氣驟寒,到處都下起了鵝毛大雪,後山積起的雪被足有數尺,就是成人也不敢入山,更遑論葉小郎這樣人小力弱的孩子。
失去了食物來源,兄妹二人的生活頓時難以為繼,尤其是姬小妹原本體質就偏弱,這會更是禁受不得,短短几天時間玉雪可愛的臉頰就迅速消瘦下來,葉小郎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他無計可施,只能到永川府中去碰碰運氣,把希望寄托在能找到維生的活計上。
可他年紀太小,又有哪家店鋪願意雇傭?萬幸此處民風淳樸,永川府的百姓們又對他們的遭遇同情不已,時常給些食物,兄妹二人這才活了下來。
然而命運的殘酷之處就在於,總會在人足夠落魄的時候給予沉重一擊,讓人徹底的落入深淵。
從兩日之前,姬小妹就開始發熱,小姑娘卻不想讓兄長擔心,生生忍著不曾說出來,直到晚上葉小郎與妹妹擠在一處取暖,這才發現了她的異常。
葉小郎整個人都呆住了,他雖然年紀小,可也直到發熱對於小妹這樣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就是姬氏那樣的富貴人家,也每年都有幼童因為高熱而夭折,何況他們如今身處的又是這樣險惡的環境。
可能失去小妹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葉小郎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根本沒有送小妹去看大夫的銀錢,只能將妹妹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徒勞的拍著她稚嫩的後背。
小妹很乖,不哭不鬧的蜷縮在兄長的懷裡安靜的睡著了,只有睡夢中仍然緊皺的眉頭才顯示出她依然遭受著病痛的折磨。
到了眼下這個地步,若是沒有食物,小妹的情況只會更糟,所以天未亮時葉小郎就離開了山神廟,來到永川府的長街上想要找些吃的,在鄭娘子給了兩個包子以後他一路跑了回來,在這刺骨的寒風中竟也生出一頭熱汗。
他把包子遞到妹妹的嘴邊,強迫自己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柔聲道:「小妹,把東西吃了你就會好啦。」
他心裡其實知道小妹就算吃了東西病情也不會好轉,可眼下他已毫無辦法,只能這樣安慰妹妹,也安慰自己,才不至於讓自己徹底絕望。
小妹又咳嗽了兩聲,才伸出素白的小手接了過來,手背上淡藍色的脈絡清晰可見,愈發顯出這隻小手主人的纖細瘦弱來。
她吃的很慢,吃相也很秀氣,顯示出良好的教養來,然而在如今的境地下,卻更添了幾分凄涼之感,縱然出身不凡,在這天地間也依然細如微草,身不由己。
小妹吃完了一個包子以後,卻把另一個舉到了兄長面前:「阿兄也吃。」
葉小郎忙轉過頭掩飾自己泛紅的眼圈,悶悶道:「阿兄不餓,還是小妹吃吧。」
這當然是假話。這段時間以來,他找到的食物絕大部分都給了妹妹,自己只有到了實在餓的受不了的時候才吃一些,所以才瘦成了現在這副伶仃的樣子。
可姬小妹卻固執的舉著小手,一眨不眨的望著哥哥,烏黑的瞳仁像是浸在水中的兩粒瑪瑙,純粹而又明凈。
葉小郎敗在妹妹的眼神下,只好接了過來。飢餓已久的身體在終於吃到食物之時發出了滿足的喟嘆,可他的內心卻被無以名狀的痛苦所充斥:面對小妹如今的情況,他已束手無策。
人世間有那麼多的痛苦,那麼多的惆悵,可唯有降臨在小妹身上的苦厄,才會讓他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