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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最後一包葯

  縱然楊醫師想要瞞天過海,可當病情發作時,他依然騙不過落英的眼睛,在落英眼裡,他從來都是焦點般的存在,甚至連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都清清楚楚記得是長在哪裡,更何況,這劇烈到讓人痛不欲生的病狀呢!只是,他不說,落英就永遠不敢提出來。


  這種病,楊雲舒將它取名為水毒,他按照早先研製的藥方配好了葯,分裝在不同的包袋中。黃彤紙的一列清單上仔仔細細記著他連夜抄下的藥方:薑黃同桂末,醋服,辰時用藥,或以烏梅煮服代之,根治心腹痛,需三日見效;蒼耳子,蜜丸服,治諸風頭暈,悶絕不醒,為末酒服,能通頂門,巳時正點用藥;韭汁生飲,輕胃脘惡血,或以黃芪熬粥以代之,可逐五臟間惡血,申時用之,半月可緩症;柴胡,秦艽,薄荷,並解五勞七傷,戊時用之。諸上藥方,皆非根治水毒,而為緩除副症,根治水毒,須取赤焰鳥粉末一捻,摻半兩陳酒和之,於午時正點服用,一次便可驅疾保命。一日之內,於不同時辰準時用藥,久之,副症必除。切記,天庭黑如墨煙者,體內元氣已經嚴重衰敗,東西兩岳現赤霞者,此乃極凶極險之狀,服之病雖小愈,必加速猝死,此二者,萬萬不可將葯開與他,應送給有生還希望的人服用。


  落英緩慢踱著步,拿著師傅給的清單,和扶弱一人提一個藥箱,稍顯疲憊卻勁頭十足地走在蔣家鎮陳跡斑斑的石板路上。


  街道,一如既往的冷清,就像這裡的人心一樣。災病面前,人心到底是會變得溫善還是狠毒,不得而知,不過變得冷漠,這倒是不假,處於自身難保的形勢下,冷漠也許才是人們最好的相處方式,處於生死離別中脆弱的靈魂,誰都不願輕易開口,生怕一不小心就觸及到心底那塊致命的傷疤。


  當落英一次次敲了門,戶主一次次小心翼翼地出來開門,問清來者緣由后,紛紛表現出無盡的感激之情。起初,二人還會有新鮮感,行醫之人受到病者感激時,內心總是會充滿神聖之情的,那種神聖之情,是臣服於拯救生命的大愛而產生的,但多送幾次,便也麻木無感了,只知道把葯送到,盡了責任即可。


  半日過去,日頭已爬上正空,空氣不知不覺間暖了起來,落英和扶弱已經全身發汗,只好都把棉衣脫掉,邊走路邊吹風。微風所過之處,汗津津的內衫便緊緊貼在了濕熱的肌膚上,不一會兒就變涼了,師姐倆脊背一陣哆嗦,連忙又把外衣給匆匆套上。


  落英提著空藥箱,知道自己已經送完了,只是不知扶弱的情況怎麼樣,她漫不經心地問道:「你那裡還有葯嗎?」


  「還,還有一份。」扶弱告訴她。


  「可是我們已經把鎮子都給走訪遍了,這剩下的一份葯看來是沒用了!」落英低頭喃喃道。


  扶弱連忙說:「不,還是有用的!」


  「怎麼說?」落英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帶著某種攝取力,想要攝取他話中所隱藏的秘密。


  就在這時,「喂!」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小孩的聲音,接著,又完美銜接起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你們是楊醫師的徒弟嗎?」


  師姐倆愕然,紛紛轉過身,看到眼前竟出現一個滿嘴胡茬的黑臉大漢拉著一個小孩的手,小孩帶著帽子,長得白白凈凈的,一雙大眼睛溫和地撲閃撲閃,彷彿凝固在深雪下的湖泊般平靜湛藍,只是,這幅模樣根本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正是!」落英急忙點頭,她立刻猜出了他們的意圖,言語間便顯得溫和起來,這是師傅教導過的,對待病人,無論何時何地,切記要溫和耐心。


  「姑娘,你這裡還有葯嗎?治水毒的葯,孩子的母親病了好幾天了。」大叔的聲音渾厚,但聲線卻是嘶啞而顫抖的,想必,這葯對他來說很重要吧!


  一瞬間,落英有種預感,如果還有葯,她不想給他,她發覺到身邊的扶弱,此時也有同樣的想法,因為扶弱的眼睛垂下,睫毛眨呀眨的,像是在做什麼重要的決定。


  「對不起,我們沒有葯了!」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那個孩子卻突然間伸出凍得蜷曲的紅紅的小手拉住落英說道:「漂亮姐姐,可不可以給我們一包葯,爹爹帶了錢的,娘親好多天,都吃不下去飯了!」


  孩子的眼神,讓落英心底深深地一顫,四年前,她不正像這個孩子一樣,為了母親的病而悲痛交加嗎?如今,這個站在她面前不幸的孩子,竟讓她看到了自己年少的影子,意識,在這一刻開始動搖。是共鳴的力量吧,她想,可是,無論多麼理智地去分析自己妥協的想法,她都無力再改變了,她決定,把最後一包葯給這個孩子的母親。


  冬季,偶爾只有小麻雀在房頂嘰嘰咋咋,這裡的麻雀,是守護的象徵。麻雀會飛,這正是落英所羨慕的,但它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家人和家園,這卻是落英永遠也做不到的。


  望著那隻小麻雀,落英心想,我的心大概是誰也拴不住的吧,就連我自己好像都不是那麼了解我自己,因為我總要辜負許多許多人,讓他們一次次地失望又失望。


  幫助那個孩子,或許是一種救贖吧!


  石板路上漸行漸遠,落英掂著手裡的藥箱,使勁晃了晃,藥箱早已空空如也,不再發出幾呀幾呀的聲音,她轉頭問向扶弱,像是一種僥倖的期盼:「師弟,你那裡還有葯嗎?」


  明知故問。


  「你問過好多遍了。」扶弱淡淡地回道。


  落英輕笑,擰住眉毛瞥向扶弱稚嫩的臉蛋說道:「扶弱,你差我一個秘密。」。


  半晌,扶弱才緩緩開口:「師姐,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能讓師傅知道!」他定定地望著她,像往常一樣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


  「那當然了,任何情況下,我們倆都是同一戰線的,絕對不能出賣對方!」落英伸出彎成魚鉤的小拇指,攬上幾乎和自己一般高的扶弱的肩膀,看似說笑著,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扶弱望向她,眼睛里騰起幽幽的霧氣,那是因悲傷而蒸騰的淚水,落英看得很真切,他說:「師傅得了水毒,為了試藥,他瞞著我們偷偷喝了有問題的水,那份葯,本來是我故意為師傅留下的!」說著,扶弱嚎啕大哭了起來。


  落英一直覺得他是男孩,理應多吃點苦,多受點罪,就算一直欺負他也不存在任何心理負擔,沒想到,當扶弱撲在她懷裡失聲痛哭的時候,她猛然驚覺自己的師弟才是世間最脆弱的孩子,脆弱到,連淚水都不敢輕易流出來。


  他終究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啊,他和自己一樣,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都渴望永遠和師傅在一起,都渴望親密的關愛,腦中浮現這種種感悟時,落英心中的愧疚全部如決堤的波濤般湧上心頭,她伸出右手,輕輕拍在扶弱瘦弱的背上,用溫柔的觸摸撫慰他。


  「對不起。」半天,落英才吐出這三個字。


  落英多想回頭去找那位滿臉胡茬的大叔和可愛的孩子,可是轉頭望去,路上已經沒有任何蹤影,就連無數車轍腳印都在她氤氳的淚眼中消失不見。


  扶弱的哭聲漸漸止住,大概是出於男孩子的自尊心,他並不想在人來人往的大路上出洋相,即便這路上根本就沒什麼人,他收拾好悲傷的心情,用手背抹乾滿臉的鼻涕和眼淚,哭腫的眼睛像核桃般充滿了紅血絲,嘴巴還在不停地抽動著。


  「扶弱,」落英輕拍他的頭溫柔地說道,「不要哭了,我們回家吧!」


  我們回家吧,說到這裡的一句話,讓扶弱稍微平復的心情又再次失控,嘩一聲,他又將哭地無比沉重的腦袋倒在了落英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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