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桃骨扇(5)
後周的冬季素來都沒有西邊的大梁寒冷,然而今年方才入冬,那呼嘯的北風便讓陵驍的心中不安情緒一日甚過一日。自陵遊離開金陵也有約莫大半年的時間裏,雖陵遊走前曾給他留下書信,承諾會將這天下變成他陵家的天地。可他終究還是不信。
那個會在年終尾祭的時候為了討糖吃而不守歲的皇弟啊,他太過了解了。
若真有這天下姓陵的一天,恐怖也是他陵遊的陵了吧。
這般方才歎道,皇宮遠處一抹紅色豔影又緩緩而來。陵驍已然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在這深宮之中見到離亭了。那個江湖女子,本應肆意灑脫活在無拘無束的廣闊天地,何苦留守在這裏呢。
風還肆虐著,不少身穿藍色宮裝的女子慌忙從她眼前走過,可皆目不斜視,應是慌忙準備著年終的祭禮。是啊,不知不覺又到了年終了。
這般熱鬧的景象卻沒有給這深宮增添一絲生氣,反而因為這不合時宜的熱鬧,平添了幾分不舒適。在這宮簷之下站了許久,陵驍方覺得有些冷了,還未回過身,那方才還在遠處出現的女子卻已然悄然到了身後,手中一白色灰領的披風輕輕披至肩上,陵驍一頓,似慌神了好久,才又回首一笑,“離亭姑娘。”
離亭恬然一笑,眉眼處似含了比這北風更動人的恣意,繞至他的身後,負手放眼瞧了一眼那黃色屋頂的宮殿重重,半晌才問道,“陛下在看什麽?”
那脆生生的問題砸到了耳邊,陵驍卻似又再一次愣住了,不知為何心中竟百般觸動,這般問題,好似不久前她方才問過。
陵驍將身上披風裹緊,“隨便看看罷了。”
這一番敷衍回答,離亭倒是絲毫也不介意。權作是沒有聽到,目光自遠處夕陽斜照而下的西邊宮簷看到東邊匆匆而過的宮女身上,看了好久,還好像看不夠似的,踮起腳尖,刹那間越過那重重疊疊的宮牆,遠處雖隻是搖曳的樹影,她卻似見了記憶中熟悉的一個女子,身著女衣,悠然起舞。
這一下離亭自己倒也似被嚇到了,慌忙退了兩步,猛然撞到了身後的陵驍身上,才回了神,強作鎮定問道,“陛下可知道,阮清寧姑娘如今如何了?
陵驍又是一愣,自清寧被寧書槿送到了阮慶義身邊之後,再無音信。聽說清寧倒也是寫過了幾回書信回來的,可是卻是送到了溧陽王府之上。想到這裏,陵驍不由得又搖了搖頭。
離亭似料準了一般,忽就從袖中取出一封封存完好的事,“這是昨兒個剛到的,陛下想看嗎?”
如何不想,陵驍下意識便要伸出手去,可方才一抬起,便瞧見了離亭眼底戲謔,猛然又停住。他堂堂帝王,何苦要看一個女子的臉色。停住了數秒,陵驍終還是將手伸了出去。
離亭又是一笑,那笑若春風,同她周身紅色妖豔如火的模樣著實有些不搭調,遲疑了幾秒。她仍是將信遞了過去。
陵驍慌忙接過,不過刹那之間便已然將信拆封,讀了起來。又半晌過去,陵驍的臉色卻忽然陰沉了起來,如斜陽西下之後,這黑森森的宮苑。
離亭看著陵驍的臉色出了神,見他這般強壓著情緒的模樣倒很是好奇,“阮清寧姑娘怎麽樣了?”
這話便似點亮了四周宮燈的引子一般,也瞬間將陵驍身上的戾氣點燃。他紅了眼,一下便伸出手去,將離亭雙肩緊緊掐住,卻片刻也不言語,隻是怒目如火,似要將她生吞活剝了。離亭慌忙掙脫,一個閃身將陵驍手上的信紙搶過,借著那方才被點亮的宮燈細讀起來,那信上其實沒幾行字,筆墨淡如水痕輕劃而過,寫道,“清寧已逝……”
這不過才一年時間,離亭反複將那信紙顛來倒去,生怕是自己一個眼花看錯,可看了許久,那筆墨仍是在那裏,輕卻誰也抹不去。陵驍像一下子被丟了魂魄一般,“清寧……”
離亭一怔,可看了好久,攥緊信紙的手鬆了又鬆,方才想起,阮清寧如今逝世,倒其實也是件好事。她幾番經曆蝕骨失憶,其實身子骨早就禁不起折騰了,更何況,她雖遠離這後周宮廷,可其實誰也說不準,她到底該不該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有時候有些人,其實痛苦著,才是真正的活著。
似阮清寧這般,去了偏僻寧靜的小鎮,其實也不見得能夠很好的活。
離亭淺笑了一聲,視線一下便被陵驍吸引了過去,堂堂帝王癱坐在地上,幸虧她方才遣散了那些侍候的宮人。陵驍卻全身失了力氣,這北風苦寒,吹得這宮簷之下的地板也冰冷如雪,離亭蹲下身子,手才觸及地麵便下意識縮了回去,“陛下?”
陵驍理也不理,眼神呆滯看著前方,看了半晌後開始渙散。
離亭不由得心頭一動,可同情心方才想要泛濫,卻一下想起阮清寧蝕骨之事,當即又慌忙站起,猛吸了幾下冷風,讓自己冷靜,“陛下若是覺得痛了,就先痛著吧,離亭告辭。”
抬腳才走出了兩步,身後卻又傳來陵驍沙啞的聲音,“且慢。”
離亭緩緩回身,那殷紅的蘿裙在橘黃色的宮燈之下越發妖豔,陵驍隻覺得晃眼,皺眉偏過了頭去,才繼續問道,“陵遊現在何處?”
陵遊?不提倒還好。這一提起,離亭才想起自己好似很久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了,即便當初,她留在這後周,也是因為陵遊。離亭一笑,“這陛下,不是應該比我還清楚嗎?”
雖說當初陵遊要同水兮一起出走是她幫忙安排的,可是自南潯鎮後,寧書槿便再也沒有同她聯係。而陵遊,傳聞他到了南潯後又走遍了大梁各地,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陵驍傳來書信。
“陛下難道,沒有受到溧陽王爺的書信嗎?”
“什麽書信?”等適應了那晃眼的明亮色彩,陵驍這才抬起了頭來,一抬頭淚自眼角滑落,卻不減他清冷氣質的分毫。
離亭又是一怔,“看來,有些人,有些見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