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燕歸梁(3)
阿嬌說完,果見那兩位嬌俏美人如同沾染了晦氣般,臉上漸青一塊紫一塊。韋端己未曾料到阿嬌竟會說出那日他倆的行蹤,那日他為了讓她知難而退,故意將她帶到那花巷盡頭,可兩人分明沒有進去。
可阿嬌哪管這些,話都說開了不妨說的更誇張一些,於是她裝作驚呼道,“莫不是韋端己你,覺得這兩位妹妹比不上那些樂坊女子?也是,那樂坊女子個個能歌善舞溫柔體貼,倒是比這兩位妹妹還要和藹可親。”
說罷轉身離去,可方邁開了步子,那絮兒心生怨氣,快步上前將腳一伸,想要將她絆倒在地。若不是韋端己大步邁開,將阿嬌摟入懷裏,依阿嬌走動的朝向而言,定會撞上那紅色刷漆的實木官帽椅。
寧書槿雖在房頂上窺視著,卻也能感受到阿嬌心肝一顫,險些把持不住了。那韋端己將阿嬌摟住,倒也不鬆開,見那絮兒和斑兒將眼睛瞪得老大,心下起意,竟一把將她抱起。
阿嬌似要掙紮,可忽就覺得眼中一澀,鼻尖一酸,“你放開我。”
韋端己沒有放開。
再一轉眼便已然過了新春,三月三的時節,開封之外桃花盛放,青年女子紛紛踏春。寧書槿身形險些支撐不住,從那房頂落入桃花林間,一陣清風掃過紛紛緋紅花瓣,新雨初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青草香,河水滾滾向東留著,不多時相互傾慕的男女坐於河邊,遙望著遠處青山綠水。
寧書槿忽就心中一陣抽痛,腦海中映出一人的麵容,如白霧般朦朧,似對她說,這青山綠水,終有一日我會陪著你全部踏過。
當真是一派山盟海誓的好場景。
寧書槿定了許久,周身不少含羞而過的女子從她身體裏穿過去。寧書槿方才驚醒,不過是在阿嬌的夢境。但放眼望去,不見阿嬌身影。寧書槿四處尋覓,直待到那日暮西斜,方才見阿嬌坐於河邊。
身旁是那日在無邊湖對岸的舊人,阿嬌道:“你當真要娶那宰相千金?”
那男子卻不開口,似乎沉默許久。不多時阿嬌再問,“當真不肯帶我走?”那男子仍不開口。
阿嬌起身,仿若頃刻之間便看淡了一般,“那便相忘於江湖吧。”如此瀟灑,轉身卻是一頓。寧書槿就勢看過去,阿嬌望向的是她的方向,可眼中卻是她身後男子。寧書槿回首,韋端己一人一蕭立著,眼中忽含了不明笑意,道:“我找了你半日,你竟是躲在這裏。”
那一聲似是責備的話語過後,寧書槿心頭一痛,再一睜眼,卻是阿嬌的臥房之中。宋祁站在她的身前,見她蘇醒忙問道,“阿寧,你做了什麽?”
寧書槿回神,環顧四周,隻見內間裏擺設似被狂風卷過一般,她一頭霧水,“我也不知道啊?”再一細看,卻見床榻之上阿嬌不見蹤影。寧書槿忙從地上起來,一把抓過宋祁衣角,“可看見阿嬌了?”
宋祁一愣,自是沒有。
就在兩人困惑不已之時,韋端己護著一人進來,眼目之間皆是欣喜,一見寧書槿便高興道,“多謝寧姑娘!”
寧書槿一愣,盯著韋端己緊緊香護的那人,同夢境中不同的是,現實裏她多了幾分成熟後的風韻,寧書槿點頭示意,“國候夫人。”
阿嬌忽就好了,不再瘋魔。
那韋端己欣喜若狂,認為寧書槿方才同阿嬌相處了片刻,竟就將她的失心之症治好了,當下便讓人備下酒席。寧書槿雖不說破,可心下困惑,那阿嬌全然不似傳說中所說,同韋端己青梅竹馬伉儷情深。
晚宴之時,韋端己同宋祁暢飲,不多時兩人皆醉倒於席。當然,韋端己身為國候,酒量自本不會那麽弱,而宋祁雖自同陵遊飲酒那晚之後也愛上了喝酒,可酒量也著實不弱,之所以兩人被同時放倒,全因寧書槿做了手腳。
而那酒席之上,阿嬌似全然料到了,沒有一絲詫異,眉目之間仍能看見久居宮闈之中的戒備之心,道“寧姑娘想做什麽?”
寧書槿從袖中取夢貘的動作一頓,倒有些好奇,“我倒想知道夫人您想做些什麽?”
阿嬌一笑,“你覺得呢?”
方才說罷,寧書槿忽就覺得雙眼一黑,朦朧之中見阿嬌起身,卻是自臉上揭開一層人皮麵具,“我想要你的命。”
寧書槿之所以成為一名蝕骨師,皆因年幼那年,家鄉遭逢了瘟疫。彼時寧書槿九歲,適逢調皮頑劣之時,在那瘟疫如同蝗蟲過境般侵襲了那臨水的小村莊時,她正閉氣躲於水中。
許久過後起身,卻見四處一片死寂。往日裏會罵罵咧咧來尋她的父母一個都沒有來,寧書槿不知怎地心就一晃,往村莊裏走去。可方才過了那道小橋,便被一白色衣裙的女子用佛塵定住,“那村莊惹了瘟疫,小丫頭你可不能進去。”
寧書槿怔住,小小的人兒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氣力,將那佛塵掙開,哭鬧著要往裏頭去。待衝撞進去,遍地白骨。當真如同蝗蟲蝕掉了骨血一般,若不是那熟悉的布料和衣物服飾,寧書槿怎也不敢想象,那會是她生長之地。
哭的累了嗓子啞了,寧書槿跌跌撞撞走出小橋,卻見那白衣女子仍還站著,見她出來,佛塵一掃,似打量她是否被瘟疫傳染了般,片刻之後才一聲驚呼,“你竟沒被蝕骨?”
寧書槿茫然抬頭,清亮的眸子裏染盡了血絲,“你是誰啊?”
那女子一笑,卻不回答,將那佛塵探到她的頭上,許久之後將昏迷在地的寧書槿抱走。
寧書槿再一醒來,便是一處金碧輝煌的宮苑。那女子坐於她床邊問道,“你可有名字?”
寧書槿搖頭,那鄉間鄰裏,素來不愛取什麽名字,“我家人叫我幺兒。”
那女子輕啟朱唇一笑,佛塵放在了一旁,將寧書槿床榻之上被褥一扯,“這算什麽名字。”笑完之後又沉思了片刻,“我替你取一個?”
寧書槿心中慌如亂麻,忽就定下,“好。”
此後,便有了那蝕骨殿之上,寧書槿之名。
寧書槿在蝕骨殿生活數載,很是愜意,師姐離亭和師父陌塵對她很是關愛,即便那二人號稱蝕骨殿兩大冷山美人,可在寧書槿的世界裏,卻是個例外。
唯一不幸,是因二師姐殷亭。
寧書槿努力回憶著,好似記憶之中那師姐殷亭是大梁貴族之後,後來因為家道中落,被師父在開封之外遇見,才帶回了蝕骨殿裏。一切本相安無事,可那年蝕骨殿來了外敵,是一夥不知從何處出現又為何出現的剔骨師,以扇為刃將蝕骨殿打傷了一地。
寧書槿那年方才出師,一隻喂養了好久的夢貘蠢蠢欲動,一下將撲到一個黑衣蒙麵的男子體內。寧書槿傷了敵,很是得意,轉眼又見師父提早結束了閉關,一身白衣自蝕骨殿上飛過,一佛塵輕揚,將那群剔骨師趕了出去。
可萬沒想到,寧書槿所傷的那人正是那夥人之中的首領,受了傷後無法逃離蝕骨殿,便慌亂在後院眾弟子的住所逃竄。
然後,躲入了殷亭的房裏。許是這世間太多感情源於此,那日殷亭半夜方才收拾好了一切回到房中。身心俱疲,見床下忽就躺了個受傷頗重的男子,一時竟不忍心。那不忍心的後果,便是殷亭在日日照顧那人的途中,動了真心。
往事回首於此,寧書槿朦朧之中掙紮著,卻見那人皮麵具之下,殷亭的臉熟悉而又疏離陌生。殷亭一笑,似對故人不能敘舊很是不滿,“小師妹,可怎麽就睡了。”那般溫切的聲音,卻明晃晃揚著手中的刀子。
寧書槿用盡全力,可終究動彈不得半分,那記憶中笑語嫣然的殷亭恍若如同她漸漸逝去的意識。黑暗之中似有爭鬥聲傳來,寧書槿卻再也提不起精神,恍然入夢。
“我自是不信那世間有何真情,若真的有,我又怎會被人平白拋棄?”
“我不是不信這世間有何真情,可是阿寧,你給我都受不起。”
腦海中兩股聲音嘈雜,寧書槿晃了晃腦袋,卻仍是見不到一絲光亮。眼前是一片漆黑,她摸索著向前走去,卻忽撫上一雙大手,“宋祁?”
可那並不是宋祁。
而是那被她所傷的剔骨師首領。那日她去往後山尋找喂養夢貘的三味香料,卻不曾想失足落入了一個黑洞裏,那時她方才知,那首領非但沒死,而且還假裝失了記憶,騙了殷亭將他藏在那裏。
那時她的反應同如今夢中完全不同,那日她平白撫上一雙大手,黑暗中雙目無法適應,便慌亂起來,後來是如何逃出那黑洞的呢?寧書槿卻如何也想不起來,這一失神之間,頭腦之中白霧漸起,“宋祁!”
這一聲宋祁過後,寧書槿從夢中驚醒。仍是熟悉的那間阿嬌的臥房,四處擺設皆被扶正,宋祁緊盯著她。寧書槿忽就臉頰一熱,“你幹嘛……這般,看著我?”
宋祁卻意味深長一笑,額間似寫了三個字,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