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15
裴菀瞥見燕平飛身下馬朝她奔來, 拉著平瀾迅速轉身,一溜煙往人多的外街竄去。
燕平還未穩住腳步,見狀, 立即掉轉方向, 追了上去,
“笨笨,喂,笨笨,你別跑, 你可是答應你姐姐的!”
“我不管, 我好不容易溜出來, 你們誰也別管我!”裴菀清脆的嗓音隔著人群傳入車簾,氣息短促,尾音須臾便沒入人煙裏。
雲臻頓了一下,下意識就要掀開馬簾, 卻被鶴叔抬手攔住,
“少主, 您忘了老穀主臨終的交待了?”
雲臻手臂一僵,眼底瀲灩般的神采頃刻化為灰燼。
他緩緩往回, 踉蹌地跌坐在馬塌上,琥珀般的眸子漸漸蓄起一攤迷霧, 晃了晃神, 垂眸,目光落在那卷《春秋》, 待要拾起, 不知想起什麽, 閉了閉目, 往後靠去,籲出一口氣道,“回客棧”
笨笨出生在苗疆,那年他五歲,陳先生隨同祖父入了深山未歸,白日豔陽高照,夜裏忽然下起了大雨,雷聲轟鳴,暴雨傾盆,到了次日清晨,雨水漫灌,山洪爆發,泥水順著山坡滑下來,將傅姑姑所住吊腳樓前的石板路給淹沒了。
傅姑姑便在這時發動,家裏隻有一個穩婆,穩婆立在吊腳樓前往山下喊,叫人前去幫忙。
他家離傅姑姑家不遠,站在七層廊廡下,便可瞥見山上的傅姑姑家,他聞訊,立即把可能用的藥,裝在一隔雨的牛皮袋子裏,披著蓑衣往山上爬。
泥水如流,他無法沿路上去,最後順著一條長藤往上攀。
曆經千辛萬苦,他將藥包送到傅姑姑家,那時,他已淋成落湯雞。
藥包交給穩婆後,他端著個凳子,獨自坐在角樓前等候。
雨水如幕網住整個藥穀。
傅姑姑嘶聲力竭的哭聲,伴隨著風雨聲灌入他耳郭。
他怕得渾身發抖。
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從天亮到天黑,雨水漸漸停歇,天地被夜幕包裹後,他終於聽到一道敞亮的哭聲,撕碎了暗夜帶來的恐懼。
他下意識便要衝進去,卻也曉得有些莽撞,便期期艾艾扶著門檻,隔著布簾往裏忐忑問,
“婆婆,傅姑姑可好?是弟弟還是妹妹?”
“少主,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呢!”
不多時,穩婆喚他進去堂屋,將一繈褓往他懷裏一塞,“少主,您且幫忙看著孩子,我去收拾傅娘子”
傅姑姑昏睡了過去,他是除了穩婆外,第一個看到笨笨的人。
他雙臂僵硬地捧著繈褓,手足無措地抱著她在角落裏的凳上坐了下來。
她的小臉紅彤彤的,略有些皺巴,可看得出來皮膚極好,薄薄的,透出一絲血色來。
太嬌嫩了,仿佛看她一眼便要融化似的。
“妹妹”他忐忑的,欣喜地,喚了她一句。
奇跡出現了,小娃兒還真就緩緩睜開了眼,定定望著他。
他太興奮了,高興地一顆心要膨出,卻還是小心翼翼的,與她對望,不敢吐出半點聲來。
小娃兒看了他一會,不知為何咧開嘴嚶嚶哭了起來。
他急了,慌忙唬她,“妹妹別哭了,你娘親身子不好,你別鬧,讓她睡會可好?”
小娃兒還真就止住了哭聲,朝他嘟了嘟嘴,眼皮一搭,睡了過去。
那一刻,他的心被她柔化了。
怎麽會有這麽聰明的孩子呢。
太聰明,可不是好事,會讓人心疼的。
等傅姑姑醒來,他便把孩子抱過去,
“姑姑,我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笨笨吧。”
從此之後,他每日起早貪黑,來傅姑姑的家裏,幫著她帶笨笨。
笨笨沒有爹爹,傅姑姑要忙著撰書,他便想方設法做出各種各樣的玩具,逗笨笨開心,等笨笨三個多月的時候,她跟他就很親了,甚至要撇開傅姑姑,跟他睡。
他哈哈大笑,每日都要抱著笨笨哄她睡著才回去。
他把笨笨當親妹妹疼的。
後來傅姑姑帶她離開,他極是不舍,一人偷偷躲在樹杈哭了三天三夜。
往後,他通過雲家的商隊,不停給笨笨捎玩具,都是他親手做的。
笨笨也會給他回信,小姑娘不會寫字,便給他畫畫,後來漸漸學會寫字,就給他嘰嘰喳喳述說她每日的經曆。
她的字實在是太醜了,東倒西歪,跟畫出來似的,他能想象她寫字時的模樣,定是蹲在錦杌,趴在桌案上,擒著個狼毫,糊裏糊塗的寫,極為嬌憨可愛。
他們雖未見麵,卻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她將所有喜怒哀樂都告訴了他。
她還不許他對旁的姑娘好,孩子氣的讓他等她長大。
甚至,字裏行間已描繪出京城的繁華。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八年。
在笨笨九歲那年,他第一次帶著人徒步入山,後遭遇惡劣天氣,迷了路。他不經意中發現了一遠古的深坑,在那深坑裏,生長著許多苗疆古書上記載的藥材,皆是舉世罕見。
他派人回去報信,可去一個消失一個,最終,他一人在那裏待了整整一年。
家人隻當他已喪生,苦苦搜尋不得。
待他死裏逃生,滿載而歸,祖父將一錦盒遞給他,裏頭皆是笨笨寫給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急迫,捏著那泛黃的絹帛,上頭猶然殘留她的淚痕,他心痛到了極致。
那一刻,他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要入京,他要活生生站在她跟前,告訴她,他還活著。
可出乎他意料,祖父阻止了他。
“臻兒,祖父派人入京,查清楚了笨笨的身份,她是當今聖上的乾幀公主,你的傅姑姑已被封為皇後,笨笨是這個世上最尊貴的姑娘,你與她天壤之別,從此,斷了念想吧”
他的心弦在那一刻繃斷。
獨自一人,坐在傅姑姑住過的吊腳樓裏,悶了三天三夜。
他父母早亡,他甚至不記得他們的模樣,有記憶起便是祖父將他一手養大。
除了祖父外,笨笨大概是他最親的人,是他所有的念想,以及妄想。
而現在,他最後的夢碎裂了。
雨順著屋簷如珠玉一顆顆砸在腳下,山霧迷蒙,沉沉罩在他心底。
他一封封信,一疊疊紙箋,輕輕撫觸,拭去灰塵,再一樣一樣塞入錦盒,將它埋在她出生的那棟吊腳樓裏。
往後四年,他頂著堂兄雲河的身份,走南闖北,四海為家,將藥穀山的生意做的越來越大,除了藥材,他又做起了旁的生意,如今在海內,也頗有薄名。
或許,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慢慢淡忘那九年的情誼。
又或者,隻有這樣,能離她近一點。
四年前,她將自己的模樣繪給他,今日一見,她的眉眼清致如玉,英氣十足,與那畫像迥然不同。
她字寫得差勁就算了,畫也畫得不好,是真的不好。
血腥伴隨著些許苦澀縈繞在他唇間,雲臻緩緩睜開眼,將那卷《春秋》往角落裏一擲,吩咐道,
“鶴叔,將客棧的東西收拾好,賠償也不必要了,咱們連夜離開。”黑長的眼睫將他所有情緒掩下。
鶴叔喉嚨哽了哽,疑惑道,“少主,還有些手尾未料理清楚,您非得這麽急嗎?她又沒認出您來,該是不會尋來的。”
雲臻闔著眼,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道,“她記下了客棧的地址以防萬一吧”
她眼神骨碌碌一轉,他便知道她想什麽。
親眼所見她的相貌,與想象中的她,漸漸重疊,那些年字裏行間的痕跡,越發變得清晰,仿佛刻在了心裏,被那秋寒一拂,硬生生的疼。
他拽了拽拳,很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從陸路去通州,我親自去跟荀老道歉,再往北去營州,早些將那皮子的生意談下來,今年的冬,或許不太好過”
鶴叔不再多言,連忙鑽出去吩咐護衛幾句,一行人回到客棧,匆匆收拾了行裝,便直往通州而去。
裴菀有錦衣衛做掩護,頃刻便把燕平甩得沒影。
幾年前,三姐嫁到通州承恩侯府,前不久誕下了嫡次女,父親欲派人參加滿月宴,她借此機會離開京城。
今年六月初六,她已及笄,父親有意在朝中替她擇選駙馬。
她心中卻惦記著一人,她打算趁此機會,去一趟苗疆。
她不信雲臻哥哥就這麽死了。
甩開燕平後,她尋了個下榻的地兒,隔了兩日,市署傳來消息,讓她去領壓驚銀子。
裴菀想起那年輕的男子,輕易便能驅使毒蛇,此人實在是不簡單,好奇驅使,決定親自去一趟市署。
平瀾要替她接銀子,卻被她一把抽走,塞自己兜裏,隨口問道。
“那藥材商呢?今日怎麽沒來?”
市署官員苦笑道,“誰知道呢,我派人去客棧知會他,聽說兩日前便開了靜海。”
裴菀微微吃驚,“一萬兩銀子的賠償不要啦?”
市署官員忙著整理手上文書,搖頭道,“或許是有什麽急事離開了,那家藥材商我倒也見過幾回,不顯山露水的,是個人物。”
裴菀咂摸了下,伸手道,“把賠償的銀票給我,我去尋他。”
市署官員愣了愣,麵露猶疑,這一回,平瀾倒是沒跟他客氣,直接亮了腰牌。
裴菀拿著一萬兩銀票,帶著平瀾縱馬來到客棧,果然人去樓空。
隻得傳令錦衣衛搜尋對方下落。
錦衣衛出手,倒是給裴菀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殿下,這名藥材商姓雲,來自苗疆,人現在通州。”
裴菀驚得打碎了茶盞,拽著劉環的衣領,麵露激色,“你確定他姓雲?”
“臣以性命擔保
裴菀壓下心頭的震驚,吩咐平瀾收拾行裝回通州。
平瀾滿臉疑惑道,“殿下,您要是回了通州,豈不被三公主逮回去了?回頭,您可別哭。”
裴菀顧不上這遭,她的目的便是要弄清楚雲臻的死訊,既然遇上了雲家人,還去什麽苗疆?
一行人連夜往通州趕,可惜終是晚了一步,雲臻已騎馬北上,前往營州。
裴菀執意要追,平瀾與劉環跪在她跟前不許她去。
“一個藥商而已,您何苦以身犯險,不若,您將銀子給屬下,屬下替您送去。”營州太遠,劉環可不敢放她離開北直隸。
裴菀極是聰明,這些年日日跟錦衣衛膩歪在一處,對錦衣衛的追蹤本事已是了如指掌,她先佯裝鬧了一遭,後尋找機會,從通州行宮脫身,易容北上。
也不知是她運氣太差還是怎般緣故,離開行宮的路上,遇見了燕平。
燕平一眼認出她的赤兔馬,連忙縱馬追了過來。
“笨笨,你去哪裏?”
“你管我去哪裏?燕平,不要跟著我!”裴菀一身功夫極俊,一麵力夾馬肚往前縱躍,一麵朝燕平扔了幾枚暗器。
燕平好歹是將門出身,身手也不賴,側身躲了過去,朝裴菀揚起笑臉,
“笨笨,現在擺在你麵前有兩條路,其一,準我隨行保護你,其二,我沿途留下痕跡,劉環肯定追來。”
裴菀在極短的瞬間做出權衡,答應讓燕平隨行。
雲臻根本沒料到裴菀會追過來,離開通州後,他在廣寧歇了一日,越往北走,天氣越冷,他換了一輛馬車出行。
這個空檔,便被裴菀給追了上來。
那是八月初七的午後,豔陽越過雲層灑下光芒,廣寧的郊外剛剛下了一場小雪,簇簇的雪霜覆上枯枝,映出一圈晶瑩剔透的五彩光暈。
雲臻抱著暖爐靠在馬車裏看書,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道急促的女音。
“雲公子,停下來!”
是笨笨的聲音。
雲臻迅速坐直了身子,連忙拽住車簾,卻遲遲沒有掀開,琥珀般的眸子翻騰著劇烈的情緒,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又漸漸暗淡下來。
裴菀追至馬車邊上,鶴叔已掀簾而出,立在車轅上朝裴菀施禮,
“姑娘,不知您跟來有何吩咐?”
裴菀勒緊韁繩,將兜裏卷好的一疊銀票甩了過去,“這是張奎給你們的賠銀。”
目光落在車簾,喘息著問道,“裏麵坐著的可是雲公子?”
馬車內久久方落下一字,“是”
裴菀聽到他的嗓音,心裏反而生出幾分忐忑。
她這兩日日夜兼程追他,著實有些乏累,遙望四下,見前方岔路口有一茶棚,問他,
“雲公子,我有些話想問你,可否在前方茶棚一敘。”
雲臻沒有拒絕。
須臾,燕平也追了上來,與裴菀一道先在茶棚下馬,茶棚裏聚著三兩撥行旅,他們選了個靠邊的位置,燕平讓小二端來一炭盆,又親自給裴菀倒了一杯熱茶,見她眉目怔怔盯著漸近的馬車,不由吃醋道,
“笨笨,這人是誰?你不會是為了他追上幾百裏吧?”
裴菀沒功夫與燕平解釋,她壓著心事,明明已再三確認他的死訊,可今日卻忍不住生出一些希冀。
從相貌來看,他的年紀是對得上的。
她手凍得發紫,輕輕扶著茶盞,努力平複著情緒。
抬眸望去,一道修長的身影掀簾而出,隻見他眉目如霜,氣質清越,披著一件銀色披風緩緩走來,恍若從畫中邁出。
“多謝姑娘將賠銀相送,姑娘這般熱心腸,實屬罕見。”
雲臻上來,先與裴菀施了一禮,旋即衝燕平頷首一笑,目光微在他身上落了下。
劍眉星目,一身氣息凜冽逼人。
從他腰間懸的那柄彎月刀,可辨出他是開國第一軍候,燕國公的後人。
身世相配,一表人才,想必他是今上給笨笨選的駙馬。
雲臻視線堪堪從他身上掠過,最後落在裴菀身上,含笑道,“姑娘尋我何事?”
裴菀慢吞吞扶著桌案起身,眼底隱隱泛著幾分悸動,“敢問閣下姓甚名誰?”
雲臻袖下的手指微微屈了屈,從容道,“在下姓雲,單名一個河字,來自苗疆,世代以賣藥為生。”
裴菀聞言,心尖微微一顫,盯緊了他的眉眼,顫聲問,“雲臻,是你何人?”
雲臻佯裝出一臉訝異,問道,“雲臻乃我堂弟,姑娘認識他?”
何止認識
裴菀心口鈍痛,強忍著情緒,“他人在何處?”
雲臻眉心一顫,沉默下來。
燕平見十分不對勁,劍眉擰得死死的,扯了扯裴菀的衣袖,“笨笨,到底怎麽回事?”
雲臻的視線在燕平的手指落了落,微微眯起。
裴菀將袖子抽開,扭頭瞥燕平,哽咽道,“你能避一避嗎?容我單獨與他說幾句話?”
燕平臉色變得極是難看,可對上裴菀堅定的眼神,他終是忍了忍,繃著臉大步離開。
鶴叔也在同一時間,退出幾步,留給二人單獨的空間。
裴菀緩緩從桌案踱步而出,來到雲臻身旁,凝望他清潤的眉眼,問道,
“他真的死了嗎?”
雲臻垂著眸,眼底無一絲波瀾,平靜道,“他獨自一人進入天坑,出不來,最後活活餓死。”
裴菀心底最後一點希冀頃刻坍塌,淚水決堤而出,“屍身找到了嗎?”
雲臻喉結翻滾,澀聲道,“找到了”
“葬在何處?”
雲臻抿了抿唇,晦暗地望著她,“就在族墳裏,姑娘問這些是何意?”
裴菀仰眸將淚水吞了下去,“我要去祭拜他。”
雲臻臉色一變,側身過來,語氣終於有些許起伏,嚴肅道,“從此地去苗疆,長達數千裏,苗疆煙瘴之地,尋常人可進不去。”
裴菀眉目怔怔,“無論如何,我得去見見他,與他道個別”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雲臻眉目如染清霜,緩緩問,“為了這點小事,至於以身犯險?”
她撫了撫眼角的淚水,笑著道,“這不是小事,他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雲臻口中湧上濃濃的酸澀,偏過臉去,木然問,“有多重要?”
“重要到,如果他活著,我想與他廝守一生”
她的話仿佛清羽,輕輕拂過他心頭。
雲臻深深閉上了眼,痛苦地忍耐著,煎熬著,他很想質問她,她從未見過他,何以說出這樣的話。
可思及那九年的“相濡以沫”,他生生閉了嘴。
一股巨大的衝力迫著他轉身,不帶猶豫的,從護衛手裏奪過韁繩,翻身上馬欲往回奔。
鶴叔被他的舉動嚇到,連忙撲上去拽住他的韁繩,壓低嗓音問,“您這是要去哪?不是要去營州嗎?”
雲臻眼底溢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神采,
“鶴叔,營州的事,你去處置足矣,我要進京。”
“去做什麽?”
“秋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