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7
上皇穿戴一身緞麵織錦長袍, 頭戴一頂烏色皮巾,上鑲嵌著幾顆寶石,手執玉扇,做富貴人家打扮。
他十多年不曾視朝, 論理一旁臣子認他不出, 為了方便行程, 他在容貌上做了幾番遮掩。
他倒是不怕泄露身份, 就擔心嚇到小姑娘, 給人家帶來不便, 兒子藏著掖著, 生怕驚了那心肝寶貝, 他也不好觸兒子黴頭, 是以謹慎幾分。
燕雀湖湖畔有一大片草原,西邊靠近森林處, 圍成一馬場, 馬場四周設錦棚, 正在舉行一場馬球賽。
東邊湖畔聚了不少年輕男女,湖麵上小舟密布, 水波瀾瀾,泛著銀碎的光芒。
傅嬈得知裴縉是救父恩人後, 欲尋他問個清楚,丟下桃兒等候陳衡, 尋那些仆人打聽陳四爺下落,後來在一顆茂鬆下見到了劉桐。
她喜滋滋奔過去,“劉護衛, 四叔呢?”
劉桐得了裴縉吩咐, 曉得如何應付傅嬈, 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
“四爺有事,怕是不方便見姑娘”
傅嬈神色怔怔,定是她拒絕得太過,陳四爺信守承諾不打算見她。
將那玉豬還回來,該是與她兩清的意思。
心裏空空落落回了錦棚,這時陳衡也回來了,他沒能順利租到小舟,滿臉愧色,“師妹,我帶你去看馬球賽,那般熱鬧得緊。”
傅嬈心裏裝著裴縉的事,亂糟糟的,朝他歉意施禮,“師兄,我不知會遇見你,實在是太意外,心裏並沒有準備”
她也很想說服自己,可莫名地就是有些抵觸。
陳衡沉默下來,今日傅嬈見到他,並無喜色,也從不主動搭話,心中早就有了數。
隻是多年未見,傅嬈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得不可方物,他一眼就喜歡上了,兩家又門當戶對,哪能這般輕易放棄。
“師妹,你現在回去,伯母定會責難,那邊有一水榭,咱們去那邊坐一坐,權當散散心。”
傅嬈也知鄭氏的脾氣,且不如坐一會,回去與她說事兒不成,交待過去也好。
便隨他沿著湖畔來到水榭,坐在石凳上,望著水麵出神。
陳衡落座石桌另一側。
桃兒去取水,留下一小廝侍候。
恰在這時,一耄耋老頭施施然插在二人當中。
隻見他輕搖玉扇,耳下掛著一西洋玩意兒,黑黑的鏡片,將那雙眼擋了個結結實實。
陳衡雖不快,卻也隻能把他當瞎子。
瞥了一眼傅嬈,見她神思不屬,不由問道,“師妹,你不舒服嗎?何以今日心事重重?”
傅嬈愣了愣,尋了個借口,“我是擔心我爹爹科考的事。”
“放心,伯父厚積薄發,定能高中。”
“我也覺得”上皇笑眯眯插了一句嘴。
傅嬈與陳衡同時瞥向他。
傅嬈怔愣了下,回了一禮,“謝您吉言。”
“嘿嘿”上皇意味深長笑了笑,將眼鏡往上推了推,借著墨色掩飾,暗中打量起傅嬈來。
生得極美,水靈靈的,是個聰慧的模樣。
家中長女,出來掙錢,定是持家的好手。
四世公卿傅家後人,真要論資排輩,她是現任副都禦使傅廷玉的堂妹,也算是傅家第七代的嫡長女,有這一層身份在,百官那裏交待得過去。
家世清白,無外戚之憂。
年紀是小了些,但架不住老四喜歡。
唯獨那個爹身份上差了些。
舉人出身自然不夠格當國丈。
上皇暗想,得想個法子幫著傅倫考上才行。
陳衡手搭在石桌上,手心微微冒汗,今日是難得的機會,過了今日,以後再約傅嬈出來,怕是難上加難,他努力尋找話茬,
“對了,師妹,還記得在青州時,咱們倆與阮老太醫打下手,幫著他曬藥辨藥”
上皇聞言勾了勾眼,覷了陳衡一眼,原來是阮勁風的徒孫哪。
“老太醫還開玩笑,要給咱倆做媒呢”
“咳咳咳!”
陳衡話未說全,被旁邊老頭劇烈地咳嗽聲給掩蓋住,他一時收住音,吃驚望著上皇。
傅嬈見狀,回首,滿懷關心道,“老爺爺,您不舒服嗎?”
“我有這麽老嗎?”上皇截住她的話,順帶將那西洋玩意兒取下。
傅嬈噎了噎,上下掃了他一眼,
這滿頭白發,胡子拉渣的,還不老?
沒必要跟一老頑童計較,她狡黠地笑了笑,改口道,“叔叔”
上皇臉色一黑,忍耐著糾正道,“叫伯伯”
“伯伯好。”
“嗯,我沒有不舒服,就是嗓子有些癢”上皇溫和解釋著,隨後捏著眼鏡朝陳衡擠了擠笑,
“你們繼續聊聊什麽來著?哦,聊青梅竹馬,說起這青梅竹馬,老頭我呀,也想起我那青梅竹馬,我與她連信物都交換過了,可惜後來她瞧不上我窮困,硬是拋棄我遠嫁
上皇滿臉歎息地將眼鏡戴上,淡定地喝著茶。
陳衡臉色微微一變。
當年老太醫有意給二人定娃娃親,可那時的他頗有幾分心氣,決心出去闖蕩一番,後一無所獲,終是回到通州,接受義父的安排走上太醫之路。
細細推敲來,他確實有失信之嫌。
上皇見他一不吭聲,耷拉著眼皮問道,“怎麽不繼續了?”
陳衡麵帶窘色,猶疑半晌,還是衝傅嬈道,
“嬈嬈,我現在談不上大富大貴,隻拿著一點微薄的俸祿,可我承諾,今後我一定”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再次響起。
上皇扶著茶盞,抬手示意,“對不起,對不起,我嗆到了”
陳衡望著他,氣不打一處來,
“您真的嗆到了?若是不舒服,在下給您把把脈?”
上皇幹脆將眼鏡一丟,語重心長望陳衡道,
“小夥子啊,家有餘財嗎?做什麽行當呢?沒錢想娶媳婦?這是不成的呀!你難道想讓她跟你一起吃苦?還是打算找個人給你洗衣做飯,照顧你呢?”
陳衡被他堵得麵紅耳赤,深深吸著氣,“伯伯”
“叫爺爺!”
陳衡:“”
這老頭子明顯跟他過不去。
忍了半晌,陳衡咬牙道,“老伯,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您能不能別插嘴”
“我是不想插嘴,可小夥子你太不厚道了,家無餘財,卻想提親,明擺著想拐個媳婦回去,既是青梅竹馬,當年怎麽沒定親呢?她年紀還小,你若真心喜歡她,先努力個兩年再來可成?”上皇眨眨眼。
陳衡再也沒臉待下去,他氣得臉色泛青,扶桌而起,衝傅嬈拱手,“師妹,是我唐突了”旋即大步離去。
傅嬈無聲歎氣,嗔怒盯著上皇。
上皇無辜地攤攤手,“我也不是故意將他氣走,他實非良配”
傅嬈苦笑道,“我一小門小戶之女,哪裏有資格挑揀人家,您雖幫了我的忙,可那些話著實過分了些。”
“哪裏過分了。”上皇不滿地嘀咕著,扇麵輕輕叩著石桌,“大不了,我陪你一門好婚。”
傅嬈忍俊不禁,“好啦,好啦,我不過是隨口說說,您就當了真。”
上皇哼哼笑了笑,把玩玉扇,與她話閑,“哎,你還這麽般小,你家裏便急著給你相看,我那兒子都快三十了,卻依然孤零零的不肯娶親”
“這麽大年紀,為何不娶親?”傅嬈吃了一驚。
上皇愁上心頭,“我哪知道呢,那小子不知怎麽回事,最近看上了一位小姑娘,為了她,興師動眾舉辦這春沐節,結果呢,人家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看不上他”
傅嬈腦海如同炸了一道驚雷,手一抖,雪帕搖搖而墜。
上皇權當不知,自顧自道,“哎,我這老父親替他愁白了頭,這不,舔著張老臉過來,替他張羅姑娘呢!”
傅嬈聽到這裏,心裏略生幾分不自在,僵笑著道,“您是來替他相看姑娘的?”
“可不是嘛,我們家家大業大,老大和老二賦閑在家,老五,老七和老九遊手好閑,家裏便是老四做主,我呢,期望給他尋一賢惠的媳婦,替他打點後宅,操持中饋
旁人聽了這話,便知太上皇格外青睞裴縉,將江山交給他,落在傅嬈耳裏,卻是替裴縉叫屈,他孤身一人,走南闖北,要養一大家子人。
“他是因什麽緣故耽擱了婚事呢?”
“我也納悶,我這當爹的往他房裏不知塞了多少人,全被他掃地而出”裴縉的婚事,一直是上皇的心頭病,他緩緩扶桌站起,搖著玉扇漸行漸遠,
“不過這回由不得他,我必須幫他把婚事定下來。”
傅嬈失魂落魄回到青山寺,接了鄭氏一道回府,斬釘截鐵告訴她,她對陳衡無意。
路上她一言不發,靠著車廂閉目養神,無論鄭氏念叨什麽,她皆做耳邊風。
裴縉還真為了見她一麵,舉辦這春沐節。
她有這麽好嗎,值得他這般勞神費力?
他既是救父恩人,越發要報答他,他不要方子,她便替他培養藥童,將本事傳授給他們,待人手夠了,她再離開便是。
次日晨起,她匆匆給鄭氏請了安,急忙趕去藥房,一頭埋在製藥房製香,三日下來,總算是補齊了缺口,梁園別苑裏的藥房本就有一批藥童,傅嬈挑了三名底子不錯的,悉心傳授。
日子悄然而過,每日她總忍不住往門口張望,卻始終不見裴縉的身影。
她想問問當年裴縉救父一事,這次回京,他該是認出她來,為何不與她說?
心裏埋了太多疑問。
偶然幾次,她仿佛聽到裴縉的嗓音,忍不住丟下手頭活計,沿著大大小小的廊房去尋他,跑了半晌,氣喘籲籲,最終都是一場空。
她幾番想開口詢問他的蹤跡,又忍住。
是她先拒絕的他,現在有何臉麵尋他?
偏偏他,將那玉豬丟下,來去無蹤,勾得她心裏癢癢的。
一日午後,雷雨大作,天際堆著一層又一層的烏雲,黑雲壓城,大雨瓢潑。
傅嬈從藥房管事處得知,老爺子有咳嗽的毛病,想幫著他製一味潤肺丸,缺了一樣珍貴的藥,便去石室尋,她擒著一盞小燈來到石室門口,侍衛將石室打開,風浪從門口呼呼灌了進去,她連忙將小燈護在懷裏,摸索而入。
微弱的燭燈隻照亮了一小片天地,她循著記憶沿著藥櫃一排排尋找。
瞥見那味紫菀在上層櫃格,她將燈盞置於長案,踮著腳去夠那藥櫃,夠不著,又將案後那錦杌給端來,踩著往上夠,總算是夠著,將藥櫃抽開,把紫菀給小心翼翼取出。一手抱著藥盒,又將那藥櫃給往裏推,偏偏是沒對準,使了幾次力,總算是推進了些,沒防住腳下一滑,身子往後栽去。
“啊”她失聲,隻當自己要撞在身後的紫檀長案。
一雙手猝不及防伸過來,將她接了個滿懷。
他擠進來的瞬間,將那紫檀長案一撞,燈盞跌落,頃刻寂滅。
傅嬈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籠罩而來。
他出現得毫無征兆。
頭撞在他胸膛,硬邦邦的,卻顧不上痛,他右手強有力地鉗住她的後背,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左手將她雙腿打橫抱起,熱度透過麵料傳遞,被他摟著的地方仿佛要燒起來。
她卻不敢動,也忘了動。
室內無聲無息,唯有狂風不停拍打著窗欞。
感官在黑暗裏變得無比清晰。
心怦怦跳,似要從胸骨掙出。
藥盒跌落,硬生生地擱在二人胸膛間,她雙手趴在他肩上,拽著他的衣裳不放。
渾身的肌肉因她拽力而繃得極緊。
沉甸甸的呼吸潑灑在她額前。
帶著幾分酒氣。
刺鼻的味道將她拉回神,她幾乎尋不到自己的嗓音,澀聲問,
“您怎麽喝了酒”尾音顫顫巍巍的,在他晦澀的心間撕開一道口子,照入一抹光澤。
他咽了咽嗓,不知該怎麽回她。
他想她,忍不住喝了些酒。
她聽到出來,他呼吸有些凝重,嘴唇合了又開,仿佛說不出口。
傅嬈眉心一顫,腿間的熱度沿著血脈竄至臉上,她麵頰騰騰燒了起來。
她的視線剛從燈火中跌入,不適應黑暗,瞧不清他的麵容。
他卻是如伏擊的野獸,等候許久。
目光逡巡著懷裏,令他魂牽夢繞的眉眼。
舍不得撒手。
呼吸重重地吐了出來。
他的懷抱堅實有力,給人沒由來的安全感。
明明不應該,卻忍不住貪戀,他給她帶來的踏實與信賴。
黑暗是最好的保護色,仿佛將所有顧慮給剝離開來,隻剩下柔嫩的,活生生的,跳動的心。
“您怎麽在這裏?”她柔柔地問,
裴縉終於舍得開口,“我許久不曾來這裏不放心,遂來看看”
就差明說,他想她。
是熟悉的腔調,溫柔至極。
離上回青山寺見麵,已過去十多日。
明明算不得長,卻仿佛隔山隔水,如隔三秋。
他們各自在相親,像兩條長短不一的小道,猝不及防撞在一塊,又硬生生錯開。
抱得久了,他手臂有些僵硬,忍不住用了些力。
傅嬈回神過來,掙紮了下,欲從他懷裏下來。
裴縉連忙抱住她,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旁邊的長椅上。
風聲鶴唳,一遍又一遍從二人心頭刮過。
適應了黑暗,能看清彼此的輪廓。
傅嬈強裝淡定,收回視線垂首抱著藥盒。
心裏卻翻江倒海般,劇烈地跳動。
“您近來,過得可好?”她盡量顯得平靜。
裴縉坐在她對麵的錦杌,眼神直勾勾望她,呼吸深一下,淺一下,
麵不改色忽悠她,“還好,被我父親逼著相了幾回親”
“哦”傅嬈嚶嚀了一聲,她百無聊賴撥弄著懷裏的藥盒,漫不經心問,“那遇著合適的沒?”
“沒有”
“遇著喜歡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緣分可遇而不可求”他嗓音暗啞如撕裂的綢緞,
傅嬈心跳漏了半拍。
四周靜得出奇。
“你呢?”他又問,“那個太醫怎麽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傅嬈閉了閉眼,羞澀地恨不得鑽入地縫,搖了搖頭。
爹爹與娘親極力撮合他們兩人,可傅嬈對陳衡沒有感覺。
嬤嬤告訴她,世人盲婚盲嫁得多的去了,處一處便有了感覺。
她還小,她不懂,她甚至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
卻知道,她不想嫁給陳衡。
裴縉神色微斂,麵前的女孩兒看似柔弱,實則堅韌,性子倔得很,倘若威逼,隻會適得其反,隻能這樣,溫水煮青蛙,一點點將她的心給鑿開,她才會義無反顧嫁給他。
“沒關心,感情嘛,總得你情我願,慢慢來,總會找到合適的”他這樣寬慰她。
傅嬈睜開了眼,濕漉漉的,望著他。
“四叔,當年救我爹的人是你,是嗎?”
“是”
“為何不與我說?”她眼淚滑了下來,帶著委屈的腔調。
她這些日子盼望見到他,他卻了無蹤跡。
裴縉失笑,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自嘲,“告訴你什麽?逼你委身於我?”
傅嬈身子僵了一下,清楚得感受到,臉頰在一點點發熱,騰騰熱浪,往她四肢五骸蔓延開來。
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將心思展露出來。
窗戶紙被捅破,傅嬈略有些招架不住,
時間仿佛靜止。
卻聽他腔調兒散漫道,
“當然,你現在後悔也遲了,我父親怕是要將我的婚事定
傅嬈越發無地自容,又莫名地多了幾分煩躁,她跺了跺腳,“我不是這個意思”
話未說完,察覺到小腿前骨傳來澀澀的疼,“哎喲”想起剛剛跌下時,小腿往前撞到了藥櫃。
“怎麽了?”
裴縉蹲了下去,緊張兮兮盯著她的腿。
傅嬈瑟縮地扭了扭身子,紅彤彤的小眼往別處瞄,嬌聲道,“您別管我,省的吃您未婚妻的掛落
無端的曖昧,似發酵的酒,抽絲剝繭地彌漫開來。
裴縉愣了一下,回道,“還未訂婚,哪來的未婚妻?”
去捉她的腿。
傅嬈心跳如鼓,掙了一下未掙脫開來。
他扶住她的左腿,拇指指腹沿著腳踝一寸一寸往上試探,“哪裏痛?”
傅嬈唇線抿直,不欲吭聲。
指腹按到膝蓋下方三寸的位置,他察覺傅嬈小腿明顯一顫,那倔姑娘卻半聲不吭。
裴縉滿臉擔心,輕輕捧著她,“是這裏嗎?”
他總是這樣溫柔,生怕她挨一點點痛,受一點點苦。
傅嬈咬著唇,牙關發顫。
他以後,會不會,也對別人這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