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番外1
第65章 番外1
乾幀七年正月十五, 天際烏蒙蒙,飄起了細細的雪。
京城大街小巷紮滿了花燈,尤其以正西坊火神廟附近為盛, 火神廟東南乃城中有名的梁園,梁園風景優美, 畫舫疊倚,從梁園水泊開鑿出一條水道通往運河, 一路延伸至城外及通州。
水道名為梁水, 兩側酒肆林立, 青樓曲巷鱗次櫛比,喧鬧不休。
午時,燈會還未開始,街上已人滿為患, 香車滿路。
早早有商販推著車或挑著擔兒立在街道兩側出攤。
一條擁擠的街道角落, 立著一戴帷帽的少女, 少女身著月白裙襖,被帷紗遮了模樣, 舉止嫻雅, 能瞧出是一位娉婷女子。她身旁跟著一梳雙丫髻的女婢,主仆二人守著一竹案,竹案上擱著五顏六色的精巧花燈, 一側還置有一簍子, 簍子裏散著各式各樣精致的香囊荷包。
明眼人瞧得出來, 這是小戶人家的姑娘帶著婢女賣些玩意兒補貼家用。
街道熙熙攘攘, 人煙不絕, 那花燈格外精致有趣, 不消片刻, 已賣出幾盞。
斜對麵的十字路口,矗立著一座三層酒樓,三樓有一臨窗的雅間,一身著玄色長袍的男子坐在案後,手執酒杯,正盯著對麵那妙齡少女瞧。
男子容色清雋,棱角分明,刀刻般的線條流暢而完美,一雙眸更是沉湛如墨,深邃又冷冽。
正是當今聖上裴縉。
裴縉七十高齡駕崩於仁壽宮,死時孤魂飄在黃粱,難以瞑目,隻因傅嬈一雙眼漆灰空洞盯著他,仿佛他的離開,抽走了她所有生氣,她一夜間白了頭,自那之後,整日整夜獨自抱著他的衣裳,枯坐到天明。
裴縉那一抹魂如同在煉獄煎熬,如有來生,他一定保養身子,活得更久些,不留她孤苦無依。
睜眼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彼時,他剛打完一場勝戰,從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不久之後,父皇在幽州登基,封他為雍王,他南征北戰,所向披靡。期間,他推拒各路女人,替傅嬈守身如玉。前世什麽陣仗沒見過,麵對使出渾身解數的女色,他古井無波的心底掀不起半絲漣漪。
自然惦記著傅嬈。
每每欲去青州探望她,想起她的年紀,他止了步。他已是成年男子,而她還是一個女娃兒,試問他該以何種心情來待她,這種罪惡感令他羞恥不已,直到傅嬈八歲,她父親出事那一年,他匆忙趕赴青州去救那嶽丈,與傅嬈打了個照麵。
小小的姑娘,高高瘦瘦的,秀逸如竹,水靈的大眼睛烏溜溜的,他每瞧一眼,都覺得自己是禽獸,生生忍住思念,又緊忙離開,給傅嬈留下一道清雋的背影。
自那之後,他忙於剪除政敵,將各處權力牢牢握在手中,已成為大晉名副其實的掌權人。
因他重生,改變了前世的朝局,大哥和二哥不曾戰死沙場,幾位妹妹也未被送去和親,前世父皇受過暗箭,登基沒幾年便去世,這一世,皆被他挽救回來,他非嫡非長,因功勞卓著,最終還是順利地被立為太子,喬氏和沈氏兩族,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朝堂一派祥和。
七年前,父皇主動禪位,帶著他那群妃子避居瓊華島,頤養天年。
七年來,他這個皇帝當得無可挑剔,廓清環宇,一統天下,文治武功實屬罕見,唯獨被人詬病之處,就是至今二十九,依然不曾娶妻,甚至連個暖床的宮婢都沒有。父兄及百官絞盡腦汁給他送女人,都被他幹脆利落的推拒。
當然,身為皇帝,自然曉得這般做會引起怎樣的後果,為了堵住百官的嘴,他暗中授意欽天監監正,言之皇帝命格有煞,三十歲之前不能成親,而真正的鳳命女子會在皇帝三十歲那年出現。
為了證明這占卜靈驗,他甚至趁著某次太上皇給他送婢女,佯裝吐血昏迷,將百官嚇了大跳,自此,再無人催婚,皆老老實實等他而立之年。於百官而言,太上皇尚在,朝中還有幾位王爺,王孫更是數不可數,萬一皇帝出事,有的是人繼承大統,遂也將心揣回肚子。
裴縉算盤打得極好,等他滿三十,傅嬈正好及笄,便可議婚。
眼下,離傅嬈及笄隻剩下數月。
這些年,他有意改變傅家境遇,可傅家家風甚嚴,不輕易受人恩惠,他使了不少法子,在青州給傅家安置了兩個店鋪,足以讓他們一家衣食無憂。
三年前,傅嬈祖母去世,她父親傅倫守孝三年,期滿闔家遷入京城備考。
入京時,傅家將店鋪賣掉,在京城置辦了一三進的院落,這院落當然是裴縉暗中托人售賣,找盡借口隻收了一半銀子,可京城居大不易,傅家家底單薄,已捉襟見肘。
隔著窗欞,裴縉目光直勾勾盯著那嬌人兒,恨不得將那兜帽給掀開,一睹芳容。
時隔數年,她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位大姑娘了。前段時日,雲貴出現□□,他微服私訪,年前方歸,眼下河清海晏,總算能好好與她團聚。
“去,派人將她的花燈並香囊全部買下。”
裴縉放下酒盞,琢磨著該如何製造完美的重逢,七年眨眼一過,也不知那姑娘還記得他否?
細雪簇簇,裝扮著上京城。天冷雖冷,絲毫不影響行人興致,午時起,人多處便有技人耍雜技百戲,熱鬧非凡。
傅嬈的攤位旁是一買糖果的嬸嬸,桃兒年紀小,饞得緊,傅嬈掏出一角銀子,買了一疊瓜果,遞兩個給桃兒,也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個,餘下的包好帶回去給弟弟吃。
七年前新皇登基,廣開恩科,父親中舉,一次行船不慎落水,後被高人所救,雖是保全了性命,可身子到底落下病根,祖母在三年前故去,父親守孝三年後,於年前闔家四口搬來了京城。
每位舉人隻有三次會試及第的機會,父親病下那年耽擱了一次,守孝又耽擱了一次,今年開春四月的這一場會試,是父親最後的機會。父親乃前朝太傅之後,骨子裏有幾分文人的執拗和傲慢,發誓定要高中進士,方能不辱沒祖上品格。
父母身子皆不好,家裏重擔落在她身上。為了讓父親安心備考,傅嬈年紀輕輕的,四處想法子掙錢貼補家用。
糖果嚼完,她冷颼颼的身子也跟著暖和了幾分,眼見一頑皮的小孩在人群穿梭,就要往攤子撞來,傅嬈連忙將兜帽一掀,護住了竹案上的花燈。
一道清潤的身影落在跟前,
“傅姑娘?”
抬眸,撞上一張俊美的臉,氣質出眾,在他周身,還簇擁著幾位年輕子弟,皆是綾羅綢緞,笑語喧疊。
桃兒認出來人,“徐公子?”
徐嘉去歲秋闈,乃山東省解元,又生得芝蘭玉樹,入京後,頗有名聲。
徐嘉與傅嬈同鄉,少時受過傅家恩惠,這次入京在城門口撞上,認出了彼此,傅倫見徐嘉一表人才,生出讓女兒與他定親的心思。
那徐嘉見傅嬈生的玉柔花軟,也萌生幾分情意,怎知傅嬈卻對他十分冷淡,不欲親近,不曾想今日當街撞到傅嬈在賣花燈,便立即止了步。
“傅姑娘,春寒料峭,還下起了雪,姑娘莫要受了凍,”旋即,朝身旁擁簇的少爺們使了眼色,“諸位,這是我鄰家妹妹,家中父母身子不好,她做些花燈補貼家用,諸位一人買下一盞,權當給在下薄麵。”
眾少爺看出徐嘉的心思,悄悄往傅嬈打量幾眼,隻當二人青梅竹馬暗通情意,擠眉弄眼地笑了起來。
傅嬈惱怒,繃起臉道,“徐公子,你我不過數麵之緣,當不得公子好意,我這些花燈是賣與有緣人,諸位少爺身份貴重,不必聚在此處惹人閑話,”
語畢,竟是抱著簍子,示意桃兒收拾東西走人。
徐嘉聞言麵色脹紅,在眾人麵前丟了臉麵,怎舍得傅嬈離開,一麵朝桃兒使眼色,一麵討好望著傅嬈,“傅姑娘,是在下唐突,天冷,你擰著這麽多東西如何回去?你既是不樂意賣給我們,那我陪你一道賣花燈,”
他話音未落,隻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冰冷的嗓音。
“天子腳下,你們幾位浮浪子弟欲強買強賣?”
裴縉換了一身天青色長袍,身披銀灰色大氅,頎長的身影矗立人群中,簇簇白雪落在他肩頭,將那清致的眉眼染上幾分霜色,撲麵而來的矜貴與氣勢,令人不自覺臣服。
徐嘉先是一呆,旋即臉色泛青,“這位仁兄,我與這位姑娘乃同鄉,並無強買強賣之意,你誤會了,”
裴縉連個眼風都沒給他。
他重生回來,自然防著徐嘉,早在青州,傅家要收留徐嘉時,他便使計將徐嘉支離,偏巧這徐嘉與傅家有緣,在入京途中與傅倫相識,這一來二去,那傅倫便想招徐嘉為女婿。
好在,他未雨綢繆,暗中著人在傅嬈跟前將徐嘉狎妓一事給透露,以傅嬈之心性,如何會看上這樣的男人。
裴縉不欲理會徐嘉,目光緩緩落在傅嬈身上。
麵前的少女如同俏荷,細細的腰身,粉靨似桃,那俏生生的模樣嫩得能掐出水來,裴縉瞧她一眼,心便悸痛一下,硬生生挪開視線。
正要邁步過去,迎麵響起一道大驚小怪的女音。
“皇皇,四叔!”
一年輕女子,捂著嘴瞠目結舌望著裴縉,下意識便要給他下跪,卻被身旁的嬤嬤給擰起,幾人戰戰兢兢的,猶豫著到底該請安還是逃走。
她不是別人,正是裴縉長兄的女兒,端嫻郡主。端嫻郡主喪夫不久,近日,略有些胡來。
裴縉思及此事,計上心頭,朝她招了招手。
端嫻郡主深吸一口氣,慢吞吞走了過去,小心謹慎道,“叔,您有何吩咐?”
她好不容易喬裝出來尋樂子,不想被皇帝逮了個正著,一時想死的心都有。
裴縉指了指對麵的徐嘉道,“瞧,這位便是山東省的解元,端得是玉樹臨風,才華橫溢,可惜的是,家境不好,父母雙亡,”
他意味深長盯著端嫻郡主。
端嫻郡主咽了咽口水,將眼珠兒釘在徐嘉身上,第一眼便被徐嘉的相貌給吸引,再回味皇叔那話,嘖嘖,是她理解的意思嗎?
裴縉朝她扯了扯嘴,給了個“此時不搶更待何時”的眼神。
端嫻郡主會意。
美男在此,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旋即,昂首挺胸,笑眯眯看向徐嘉,
“喲,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徐解元?”
她扭著腰肢,風情萬種地朝徐嘉飄去,,
成功把徐嘉一夥支開,裴縉氣定神閑來到傅嬈攤位前,有了徐嘉教訓在前,裴縉佯裝看上花燈,順手將其中一盞荷花燈擒在手裏,絞盡腦汁琢磨如何搭訕方顯得別具一格,隻見傅嬈彎著腰,笑盈盈地問他,
“叔叔,您要買花燈嗎?”
裴縉手一滑,花燈跌落,將滿案的燈盞砸了個七零八落。
一同重生回來的小金子,默默扶了扶額,
娘娘,您一句叔叔可真真要了陛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