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慘烈的修羅場

  第46章 慘烈的修羅場

    遠處眉山青鬆蒼翠, 一棟棟屋舍星羅棋布圍繞在山腳下,綿延形成一古樸村落。


    輕風徐徐,掀起一陣淡淡的荷花香。


    裴縉緩步停在斑駁的牌坊下。


    他曾看過一本地方誌, 想起此地一段過往。


    百年前, 眉山下曾經曆一場戎狄侵掠, 胡人殺燒搶掠, 無惡不作, 許多婦人不堪□□, 忠貞不屈, 自刎而亡, 清澈的眉山河被染了半江紅,後來百姓立下牌坊祭奠先人,其中一名婦人尤愛荷花,她的後人在牌坊下蓄了一缸水, 引活泉入缸,植下一截藕, 入夏便開出一株俏立的紅荷, 紅荷下鋪著幾片睡蓮, 午陽直射, 睡蓮慵懶乏力卷起個身,似打著哈欠。


    裴縉手心早已蓄著黏黏的汗液, 他捧起一抔水,輕輕洗滌,水珠如串跌下, 一圈圈漣漪漾開,蕩漾著他清雋的身影,他的心一如那漣漪, 久久不能平複。


    他害怕這一切隻是幻想,隻是巧合,又害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已忘卻紫禁皇城裏那個心心念念她的男人。


    更害怕她逃出生天,早已有了她的完滿,獨獨留他一人枯坐至天明。


    泉水微涼,在他發燙的掌心翻滾,他眉眼似冰,卻含著幾分不甘的期待,內心似火,又被這抔冰冷的泉水給澆得透心涼。


    水溫漸漸與他掌心相融。


    細細密密的麻意一點點竄至他心尖,他深深吸著氣,緩緩壓下諸多情緒,抬步,獨自沿著青石小坡往上走。


    裴縉清縱的身影穿梭在彎曲的小巷裏,氣質這與幽靜祥和的古樸村落格格不入。


    青石甬道上時不時有婦人抱著菜籃來往,更有三五個小孩兒你追我打,極是歡快。


    路過一戶人家後門,見數位婦人圍在一口古井前話閑,婦人瞧見他,捧著繡盤匆匆追至門口,村裏何時有過如此清雋的男人,忍不住擠在巷子口朝他指指點點,掩麵低笑。


    裴縉渾不在意,市井生活愜意溫煦,也難怪她不想入宮。


    他來到一條人字形的三岔口,午陽炫目,他執帕擦了擦汗,背著手信步往上,驟然,轉角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留芸,你身上的傷好全了嗎?”


    “我沒事啦,嬈嬈姐,你吃午飯了沒,我煮了鯽魚豆腐湯,你帶笨笨來喝上一碗,”


    “笨笨睡了,,”


    “對了,笨笨今個兒還問我,說爹爹什麽時候回來?嬈嬈姐,姐夫還沒音訊?”


    傅嬈將懷裏睡熟的孩兒往肩頭扛緊了些,挽了挽耳鬢的亂發,略有些難為情道,“他在邊關打仗,誰知道還得多久,不過,邊境不是安寧了嘛,想必很快就回來了,”


    絢麗的陽光直直打在裴縉的頭頂。


    他卻沒由來的渾身冰冷,涼意一寸寸覆蓋全身,他身子僵住,腦海陷入一片空白。


    來的路上一再告訴自己,若真是她,一定不要生氣,她年紀小,貪戀自由也情有可原,他該要寬恕她,包容她,不能嚇著她。


    可現在,聽到這樣一個消息,他仿佛墮入冰窖,寒意絲絲入扣,滲入肺腑,他驟然嗓子發癢,猛地咳了一聲,倉惶間,立即捂住嘴,轉身往下邁去。


    傅嬈聽到動靜,頓了一下,猛然意識到什麽,飛快將孩子塞給留芸,焦急道,“芸芸,將笨笨送去我師母那,我可能要晚點回來,”


    她提著裙擺飛快往下跑,下坡路有些陡,她跑的踉踉蹌蹌,差點栽倒,抬眸四望,一片月白的衣角從右邊巷子口滑過。


    傅嬈深吸一口氣,急忙刹住腳步,又折了個方向,往右側青石巷子追去。


    巷子深長,隻供兩人並行,抬眸,湛藍的晴空萬裏如雲,留下一線天。


    傅嬈到底是姑娘家,哪裏追得上裴縉,裴縉雖未跑,可步子卻邁得極快。


    他怒極,臉色青一陣紫一陣,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似鋒利的刀刃。


    他離開,是擔心自己一怒之下,對她做出什麽事,


    “陛下,您等等我,”傅嬈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額尖的汗滑落眼眸,迷離了眼眶。


    她這三日,時時做好被他抓到的準備。


    她不敢逃,也不能逃,怕再惹怒他,便是萬劫不複之地,弟弟科考在即,她不能牽連家人。連詐死都未能逃出他手掌心,她不必再做無畏掙紮。更何況經曆了孩子的成長,她的心境也在漸漸變化。


    他雖驟然離開,她卻不敢回避,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便是正麵應對。


    除了跟他認錯,她沒什麽好解釋的,她就是罪該萬死,她就是欺騙了他,還帶走了他的孩兒。


    想起他有咳血之症,傅嬈心急如焚,擔憂喊道,


    “陛下,您別氣壞了身子,您有什麽火衝我來,”


    裴縉聞言腳步猛然止住,猩紅的雙眼布滿血絲,幹紅龜裂,寒氣逼人,


    背對著她,從牙縫擠出寒聲,


    “你追來作甚?你不該是盼著朕死,你好無後顧之憂麽?”


    傅嬈跌跌撞撞跑至他身後,還未來得及行禮,聽了這話,隻覺啞口無言,默了一瞬,望著他高大的身影,軟聲道,“陛下,我錯了,對不起,我任打認罰。”


    裴縉不敢去瞧她,他怕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來。


    孩子,爹爹,在邊關打仗,

    她詐死果然是為了成親生子,是為了躲開他。


    笨笨?嗬嗬,這名字可真難聽!

    他心如同在油鍋裏煎熬,眉心似凝聚著一團火,他現在就恨不得轉身,將這個小女人掐在懷裏。


    他以極大的意誌力,克製著,大步往前邁。


    傅嬈這就般磕磕絆絆地追著他到了客棧。


    君來客棧早已被暗衛控製,裏裏外外全部是皇帝的人馬。


    裴縉前一腳邁進,傅嬈後一腳跟入,倒也沒人攔她。


    她循著他的腳步,氣喘籲籲上了二樓。


    越過開間,邁過雕窗甬道,跟著他往東折入麵江的書房。


    門口的小金子乍一眼瞧見傅嬈,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縣主,”


    巨大的驚喜籠罩著他,他似不敢相信,抹了一把臉,再定睛一瞧,確定是傅嬈,方痛哭流涕道,“縣主,您還活著,您居然活著,太好了,”小金子手足無措地哭得跟個孩子似的。


    傅嬈滿臉愧色朝他頷首,想與他說道幾句,念及裏麵怒火中燒的男人,難為情地朝他屈了屈膝,大步跨入門檻。


    小金子會意,含著淚咧著笑嘴立即將門給掩上。


    傅嬈繞過人來高的黃花梨博古架,便見皇帝已端坐在圈椅裏,


    隻見他麵罩寒霜,眼神沉沉如旋渦,渾身寒氣懾人。


    傅嬈嬌靨如花,堪堪立在不遠處,手絞著繡帕,癡癡凝望他的臉,他麵色冷白,眉眼冷雋,於眼角拖出一抹銳利的鋒芒。


    唇紅,眼熱,可見肝肺火氣旺盛,是真真被她氣壞了,

    傅嬈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隻一個念頭,想治好他的身子。


    她往前撲跪在地,含淚喚道,“陛下,”


    “臣婦有罪,萬死難贖,您切莫因為臣婦傷了自個兒的身子,不值當的,”


    裴縉聞言唇齒咬出一抹血色,眼風沉沉掃了過來,澀聲問,“臣婦?你是誰的婦?”


    他字字千鈞,砸在她腦門。


    傅嬈僵愣住,這些年奔波在外,獨自一人時,她便偽裝成一少年,倘若帶著孩兒,便是婦人裝扮,若非如此,難道讓旁人以為她是未婚生子麽?是以,人人問她夫婿何在,她便借口夫君遠在邊關行軍打仗,鄰裏街坊總因此,多疼她幾分,也敬她幾分。


    她是誰的婦?

    這話讓她作何回答?


    說是他的婦,他要麽?他認麽?

    她可沒臉,也不指望他會原諒她,眼下他發現真相,能不處死她已是萬幸,她還能奢望旁的?


    眼淚簌簌撲下,傅嬈隻覺心頭千帆過盡,隻餘一抹悲涼。


    她含淚,一字一句顫聲回,“我不是誰的婦,我也沒有嫁人,,”


    垂下眸,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如何都止不住。


    裴縉震住,所有惱怒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定定望著她,喜上心頭,“你沒嫁人?”


    傅嬈咬了咬唇,閉目,麵頰被紅暈染透,似有血色破出,聲若蚊蠅道,“我怎麽會嫁給旁人,”


    裴縉聽了這話,扶在膝頭的手微不可見地顫了顫,繃緊的神經緩緩卸下,隨之而來的一抹無力和癱軟。


    他陷在圈椅裏,好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目光繾繾綣綣朝她投去,隻見她穿著粗布裙衫,腰間係著一根湛藍的腰帶,腰如柳素,身姿綽約。


    她骨架極好,無論何樣的裙衫均能被她撐出亭亭玉立的姿彩。


    視線落在她交握的雙手,纖細的手指略有幾分粗糙,可見平日定是辛苦勞作,手骨輕顫,似極是不安,視線往上,從她飽滿的胸脯一閃而過,他閉了閉眼,那夜觸過她的那隻手不可控地滲出絲絲麻意。


    恰才回程路上,一想起有男人對她做那種事,他便動了殺心。


    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她與旁人親密,這會要了他的命。


    所幸,沒有。


    “你說的那個男人是怎麽回事?你編的謊話?”他努力克製著,讓嗓音聽起來平穩。


    傅嬈愧色難當,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恰巧被他捉住,


    她羞得垂下眸,執帕拽著胸口的衣裳,支支吾吾回,“也不完全是騙,畢竟,那個人,他確實一直在邊關嘛,”


    她聲音柔若春水,一點點化開他心房的寒冰,寒意與暖流在他血脈裏交匯,他一時僵在那裏,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待回味出意思後,隻覺這該是三年多來,他聽過的最美的聲音。


    終是有底氣地,將視線一點點挪至那張臉。


    眸若朝露,燦如春華,當真是粉麵含嬌,,


    雖是梳了一簡單的婦人髻,隻有一綢緞挽著花兒,綴在發梢。


    可那張臉無疑是極美的,氣色明豔,杏眼如水。


    若說以前的她是嬌豔的海棠,眼下的她,便是盛放的牡丹,無任何妝飾,卻有攝人心魄的美。


    可見她在外這些年,過得極好。


    皇帝心裏起先湧上的是酸楚,甚至是怨恨,到最後隻剩下欣慰和歡喜。


    她過得好,他也放心不是。


    江風從窗口呼呼灌入,卷起他月白的衣角。


    這些年,他在邊關風餐露宿,落在她眼裏,不知是怎番模樣?


    她如今是女人家最好的年紀,風華正茂,他怕是老了。


    見傅嬈始終垂著眼,越發沒了自信。


    下意識摸了摸下頜,顧忌著皇帝的威嚴,又欲蓋彌彰地垂下,輕輕地將衣擺撫順,坐直了些,清了清嗓子,


    “你倒是過的極好,朕在邊關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隱晦地提醒她關心自己。


    傅嬈果然抬眸打量起他來,乍一眼瞧去,還真沒發覺什麽不同。


    男人三十多歲,沒了少年的輕狂稚嫩,成熟,穩重,有能力,有手腕,會疼人,也會寬容人。


    周太醫說得對,她遇見的,是最好的他。


    傅嬈細細打量一遭,隻覺麵前的男人相貌俊美,氣度淵渟,一身月白的長衫將他襯得十分清俊,瞧著不過三十出頭。


    她眨巴眨巴眼眸,坦然道,“陛下也不像是吃苦頭的樣子,麵貌清致,舉止儒雅,我瞧著倒是沒有變化,”


    男人的虛榮心獲得極大滿足,暗自舒了一口氣,思量著,該找個什麽台階下,


    腦海裏募的閃過兩個字眼。


    笨笨?


    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蹭蹭冒了上來,臉色瞬間沉如黑鍋,語氣急轉直下,


    “既是沒有嫁人,哪個笨笨又是誰?莫不是撿來的娃?”


    他親眼所見自己的孩兒從她身下滑胎,他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個討厭的笨笨,應該是撿來的,也最好是撿來的,他手骨捏得颯颯作響。


    傅嬈聞言心神一顫,堪堪癱坐在地。


    她最怕的關口還是來了。


    她詐死騙他,已是踩在他帝王尊嚴的底線,


    假流產,將皇家血脈帶走,更是瘋狂地戳著他死穴。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


    騰騰熱浪裹著傅嬈周身,明明寬敞的空間恍惚變得逼仄。


    她將將尋到呼吸的間隙,深深吸口氣,匍匐著,勾出腰線柔美的弧度,一點點往前爬,怯怯地仰望他,尾音發顫道,“陛下,我說實話,您能不能不要動氣,”


    皇帝瞧她這心虛的模樣,心已涼了大半截,深邃的眸眼眯出一道寒光。


    他呲牙,露出猙獰的冷笑,從牙縫擠出四字,“你說說看,”


    傅嬈被他的模樣嚇得脊背一緊,身子抖如篩糠,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腿,悄悄按住幾個抑製暴怒的穴位,顫聲道,


    “孩子是您的,”


    語畢,眼一闔,死死抱住他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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