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太醫把脈

  第28章 太醫把脈

    昏昏沉沉的眼皮如黏住似的, 怎麽都睜不開。


    身子如同係了石頭的浮萍,費勁地往下沉。


    她抬手,似要抓住什麽, 不叫那浮浪掩住自己鼻眼。


    探手, 終於抓到了一處溫暖的所在, 厚實又寬闊, 她軟噠噠的小手用力一握, 隻抓住他小半個, 力道似不夠, 她另外那隻手立即覆上, 幾乎是抱著他的手掌,借力起了身。


    迷迷糊糊睜眼,入目的是殷紅鴛鴦被衾,厚厚的一條搭在自己身上, 烏絲半垂,蓋住她微敞的衣襟, 水杏眼如同覆上一層薄霧, 癡愣地抬眸。


    一張模糊的俊顏漸漸清晰, 他眸眼明湛, 神情清朗,五官無不是恰到好處的俊美, 渾然天成般的矜貴,跟夢裏一般。


    他總是站在懸崖邊,朝她伸手,

    “嬈嬈,來,抓住朕的手, 朕拉你上岸,”


    他眸眼深邃又專注,似有魔力叫她挪不開眼,可她拚命的搖頭,不肯觸他的手,身子漸漸下沉,深陷一團迷霧裏。


    “醒了?”耳畔響起他溫和的嗓音,緩緩將她從那個真實又迷幻的夢裏拉了出來。


    傅嬈晃了晃神,才發現自己正抱著皇帝的手,嚇得連忙鬆開,“陛下,您怎麽在這裏?”


    皇帝失笑,她一臉迷糊,連同那臉蛋兒也染了一層粉色,頓覺有趣,伸手在她鼻頭刮了刮,低斥道,“小妮子睡得可真沉,害朕好等。”


    “啊?”傅嬈望向窗欞,一大片天光灑落進來,明晃晃的耀眼,琉璃窗欞被覆上一層水汽,霧蒙蒙的,什麽都瞧不清。


    “什麽時辰了?”


    “巳時了,朕下了早朝過來,等了你快一個時辰,你卻睡得憨實。”語氣像是責備,唇角卻是掛著笑。


    傅嬈羞得垂眸,懊惱道,“臣女失儀了,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揉了揉她淩亂的發絲,笑道,“快些洗漱,早膳已備好。”他起身,先踱步至窗下的炕上,從容坐下喝茶。


    傅嬈慢騰騰趿著鞋子下榻,一麵生的宮女恭敬上前攙住她,繞去屏風後的淨室,

    宮女服侍她洗了一把臉,傅嬈思緒漸漸清明,他之所以等在這,定是傳了太醫,要給她把脈。思及此,傅嬈心懸了起來,咚咚亂跳,令她心悸。


    皇帝在外,她不敢耽擱,不過片刻梳洗出來,宮女手巧,給她挽了一隨雲髻,隻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簪頭鑲嵌一青金抱頭蓮,倒與她這一身月白的裙衫相配。


    俏臉白如瑩玉,落落大方。


    “給陛下請安。”


    傅嬈微微屈膝,


    屋子裏燒了地龍,格外暖和,從屏風後走出來到這明亮的窗欞下,可看清那滑膩的臉頰微微泛著一層紅芒,似有血色要滲出來。


    皇帝定定望著她,頷首,指了指對麵,“坐下用膳。”


    門口內侍魚貫而入,擺上各色菜肴,竟是比昨夜還要豐盛許多,有十來樣,諸如雪玉糕、肉鬆餅、八寶粥、燕窩等等,極盡奢華。


    原本不大的廂房擠了四五個人,倒顯得逼仄。


    傅嬈悄悄掃了一眼,屋內並無他處可坐,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無奈之下,再施一禮,坐在了皇帝對麵。


    禦膳廚的吃食確實比外頭要精致許多,又是皇帝親傳,自是膳中極品。


    傅嬈原是心中忐忑,倒也被勾地吃得津津有味。


    皇帝一直笑望著她,見她吃得差不多,將那盅燕窩遞過去,溫柔淺笑,“將這燕窩給吃了,補補身子。”


    傅嬈嘴裏咬著餅子,耳根微微發燙,他定是把她當懷身子的人來喂。


    她也確實懷了身子,也不推辭,將半口餅子悉數咬下,囫圇吞棗嚼下,捧著那燕窩喝了起來。


    皇帝掃了一眼空蕩蕩的菜碟,不由狐疑,


    這也太能吃了,真的不是懷孕?

    他昨夜入眠,一再告訴自己不要抱期待,她當是沒膽子騙他,懷孕又不是旁的事,遮掩不住,她既說來了月事當是沒差的,不過是叫來太醫確認一番罷了。


    可眼下傅嬈能吃能睡,容不得他不多想。


    傅嬈喝完燕窩,將小嘴一抹,倏忽瞧見一行汽水順著那琉璃滑下,透過那色水路可瞧見外頭的雪景,不由好奇,“陛下,臣女常聞大戶人家用琉璃窗花,冬日不透風,原來真是如此。”


    她伸手將那模糊的窗花給糊了糊,露出一片明亮的琉璃,映出外頭厚厚雪景,滿地銀華,偶有枝頭從積雪中探出一個頭,不甘地露出幾分生機。


    皇帝想起傅嬈家中並不富裕,自然沒有這等稀罕的東西,側身吩咐冷懷安,“以陳四爺的名義,送些琉璃窗花去傅家,給好好安上。”


    “遵旨。”冷懷安躬身。


    “不必了,陛下,我們家,,”傅嬈窘迫地拒絕。


    皇帝淡聲打斷她,“吃飽了嗎?周太醫已等候在外。”


    傅嬈唇色微微一白,所有話堵在了嗓子眼。


    她雙手絞在一塊,胸口熱浪騰騰,身子跟釘住似的,不肯挪動。


    皇帝瞧她這般模樣,略為失笑,“你不是說已來了月事麽,慌什麽!”


    “臣女沒有慌!”傅嬈抬眸與他對視,自以為很堅定,落在他眼裏,眼巴巴的,略有幾分可憐。


    傅嬈深呼吸氣,問道,“陛下,您昨晚的承諾還算數嗎?”


    皇帝神色微動,默了片刻,道,“你不騙朕,朕說的話自然算數。”


    他知道傅嬈要說什麽,不等她開口,神情平和道,“朕允諾,隻要你未孕,朕放你出宮,任何時候不會下旨逼你入宮,可如果你有孕,”他眼神略深了幾分,語氣微微加重,“必須留下來。”


    頓了一下,又道,“不過你放心,朕一定保你和孩子安虞,絕不會叫任何人插手你宮裏的事。”


    傅嬈身子微的一晃,心底湧上密密麻麻的顫動。


    可又能怎麽樣呢,這些與宮外的自由相比,依舊不足為道。


    孩子生在皇家,絕沒高枕無憂的可能。


    她也誌不在此。


    不,或許這一切都是借口,她就是不夠愛他,不夠愛而已,


    傅嬈想明白這些,起身朝他屈膝施禮,“臣女謝陛下厚愛,隻可惜,怕是無福消受了。”


    皇帝眼底閃過一抹失望,頓了片刻,起身跨出廂房。


    傅嬈循著他來到就寢的暖閣。


    周行春果然已立在門口,瞧著像是等候多時。


    他先給皇帝行禮,看到皇帝身後的傅嬈,微微一愣,不過他很快移開目光,擰著醫箱等皇帝示下。


    皇帝緩緩坐在軟塌上,好似並不急著看診,而是歪著身子倒了一杯茶,扶著茶盞望向窗外,淺淺抿了一口。


    熱騰騰的水汽如雲霧繚繞,模糊了他眉眼。


    傅嬈與周行春立在他下首左右,兩兩相視,


    周行春略有遺憾,而傅嬈呢,則是滿腔苦水,無處訴說。


    殿內靜若無人,呼吸未聞。


    好半晌,皇帝也不看他二人,隻將長袖朝傅嬈方向抬了抬,“給她把脈。”


    周行春頷首道,“臣遵旨。”


    旋即看向傅嬈,平靜道,“姑娘請坐,讓老夫給你把脈。”他指了指傅嬈身側一錦杌,錦杌旁置了一小幾,她手搭在小幾上,正好把脈。


    傅嬈卻是心思一動,朝皇帝微微屈膝,輕啟紅唇,“陛下,臣女昨夜睡得昏沉,晨起身子略有些僵,可否坐那邊軟塌把脈。”


    她指了指昨夜皇帝寢歇之地。


    那頭隔著這邊有些遠,光線不那般明晰,好掩人耳目。


    皇帝也不曾多想,瞥著她應下。


    傅嬈再次福身往軟塌走去。


    周行春隻得跟上。


    傅嬈褪鞋上榻,緩緩坐好,視線卻緊盯著周行春的醫箱,隻見他將醫箱置於軟塌旁的小幾,轉身去尋錦杌。


    傅嬈見機,飛快瞥了一眼皇帝,見他按著眉心似在尋思,立即翻開周行春的醫箱,隻見醫箱蓋後的布囊上,列著一排銀針。


    這時,周行春已將台階下的錦杌端來,見傅嬈好奇地打量他的醫箱,不由失笑,


    “小姑娘,你這是折騰什麽?”


    皇帝聞言,睜眸朝這邊看來。


    傅嬈裝出一副矜傲之色,不服氣道,“您被譽為太醫院的定海神針,號稱杏林國手,我就是瞧一瞧您的醫箱裏有什麽寶貝。”


    醫者之間有些相較之心,人之常情。


    周行春胡須一笑,“老夫如你這般年紀,可沒你這樣的造化,你天賦極高,將來有你名滿天下之日,”


    話未說完,微的一頓,忙住了口。


    傅嬈清早出現在皇帝的奉天殿,可絕不是什麽好事。


    聯想數月前,在抱廈給一女子把脈,定是傅嬈無疑了。


    窗下的皇帝被這句話也勾地愣神,一時閉了閉眼,默然無話。


    傅嬈手猶然搭在那醫箱上,用寬大的衣袖掩住那醫囊,俏皮地嘟了嘟嘴,“我不過是有些製藥的本事,哪裏能與您相比,您把脈的功夫可是出神入化呢。”


    麵上言笑晏晏,脊背卻已崩成一條直線。


    周行春聽慣了奉承話,不置一詞,正要示意傅嬈放平手腕把脈,忽見傅嬈指了指他身後的禦案道,“周太醫,我剛剛用了早膳還未喝水,口渴得很,您能幫我倒一杯水麽?”


    她聲音放的極低,帶著幾分央求的意味。


    周行春哪裏想到傅嬈有旁的心思,隻得點頭,“成。”遂轉身去倒水。


    傅嬈神色一凜,又瞥了一眼皇帝,見皇帝在出神,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偷來的兩枚銀針,一針擦在後頸大椎穴,一針擦在左側膝蓋後側的陽陵泉穴。


    銀針細如發,這頭光線又暗,周行春壓根不會盯著她瞧,是以不覺。


    待她插好,周行春已倒來一杯水,見她胸膛微有起伏,一時疑惑,“你怎麽了?”


    傅嬈太緊張了。


    她笑了笑,連忙接過茶杯滿喝一口,又遞過去,軟聲撒著嬌,“謝謝您了。”


    周行春沒多想,抬手示意傅嬈露出手腕。


    傅嬈深吸一口氣,故作淡定的神色,將右手手腕放平在小案。


    周行春將一白紗覆上,三指輕輕按在她寸口脈。


    他是見慣大風大浪的老太醫了,平日也算心如止水,可今日給傅嬈把脈,不由愣了神。


    心中總為失去這麽一位好太醫而遺憾。


    傅嬈製藥的水準令人歎為觀止,若不是她,那大皇子何以近來氣色大好。


    周行春很喜歡這個小姑娘,私下不樂意她入宮。


    是以,手扶在寸口脈處,好半晌都未認真聽脈。


    傅嬈卻是緊張地手心冒汗。


    懷孕者,脈象跳動勃勃有力,似有水珠一顆顆滑過醫者手指,稱為滑脈,是為孕象。


    而傅嬈將那銀針插於大椎與陽陵泉穴,可讓脈動阻塞,不複那般有力。


    但此二處還不是最佳之地,可眼下她沒有更好的選擇,是以心中依然忐忑。


    再者,周行春醫術到了何等地步,傅嬈沒底,他常年行走後宮,論理對各類孕象該是極為熟悉,傅嬈心怦怦直跳,隻求老天爺助她一回。


    從周行春開始把脈,皇帝便幽幽睜開了眼。


    他不是第一回 做父親,可今日著實是緊張的,他根本不想放她走。


    尤其傅嬈今日晨起的反應,明顯忐忑,她雖極力掩飾,卻逃不出他的法眼。


    她為什麽慌張呢,定是不曾來月事,擔心自己懷孕。


    昨夜的話,是想叫他打消念頭。


    這小妮子膽大包天,居然敢欺君。


    周行春神色一動不動,根本瞧不清任何異樣。


    皇帝心不由懸起,緩步朝軟塌行來。


    他背著光,身影挺拔如山,帶著一股莫名的壓力,排山倒海般襲來。


    傅嬈心口微滯,低低喘息一聲。


    周行春發現脈象紊動,立即睜眼,瞥著她,皺眉問道,

    “你有血瘀之症,這是何故?”


    傅嬈聞言心中石頭緩緩下落,她將螓首輕輕抬起,狀似羞赧道,“定是上次在行宮一夜未歸,淋了雨著了涼,是以這次月事腹痛不止,”


    周行春聞言現豁然之色。


    而那頭皇帝已如山雕般,堪堪頓在那裏,如墜冰窖。


    周行春不曾察覺,繼續凝眉道,“你膝蓋似有關節炎?”


    傅嬈心中一虛,將紮了針那條腿微微屈起,左手扶在膝蓋上,擋住周行春探究的視線,


    “我少時常年入山采藥,曾受過傷,著了寒,每到冬日膝蓋便有些不適,”


    周行春知她家中艱難,孤兒寡母,靠她一女子強撐,心中疼惜,暗想,若是這般,嫁給皇帝,有人護著,也未常不是件好事,畢竟,行醫於女人而言,太難太難。


    是以,先前心中的遺憾略為散去些。


    他鬆開傅嬈的手腕,起身朝皇帝一拜,“陛下,傅姑娘並無大礙,應是近來著了寒涼,體內氣血瘀滯,老夫開個方子,給她調理,不日便好。”


    皇帝仿佛沒聽見他說話似的,一雙沉湛湛的眸眼牢牢鎖住傅嬈,不甘問道,


    “確信無懷孕之症?”


    周行春聞言臉色微變,驚愕地瞥了一眼傅嬈,他壓根沒料到皇帝著他給傅嬈把脈,是懷疑傅嬈有孕。


    離抱廈那日已過去數月,,不對,莫非近來二人,周行春不敢往下想,立即正色道,“還請陛下容老臣再給她把脈。”


    於是,立即坐下,看向傅嬈。


    而彼時傅嬈身子已徹底僵住,手垂在身側不動。


    周行春卻沒管她,而是徑直將她手腕給拉起來,放在小案上,給她把脈。


    傅嬈剛剛差點去抽針,萬幸還沒下手,她隻是氣,氣/皇帝不服輸。


    皇帝其實已不抱希望,神情低沉蕭索。


    周行春什麽本事,他還是有數的,若傅嬈真有孕在身,他手一下去,便可號出。


    當年的淑妃,虞妃皆是如此。


    傅嬈好不容易卸下的心防又被迫提起,一雙杏眼烏溜溜的,盛著不快盯著周行春。


    周行春無視她的情緒,閉目,靜靜聽脈。


    先前並未往那塊想,是以不曾細覺,這下用平日經驗對比傅嬈的脈象,還真略有些蛛絲馬跡。


    這一回比剛剛時長還要長一些。


    傅嬈的心是提到了嗓子眼,沉沉籲氣。


    不過中醫看診,講究望聞問切,除了號脈,想要確定懷孕,還得問症狀。


    “這幾日可有嗜睡嘔吐之症?”


    皇帝再次抬眸望來,視線如刀斧落在傅嬈眼底。


    傅嬈擺出一副無奈的模樣,“周太醫,我並無嘔吐之症,相反,吃得還很不錯,至於嗜睡,我也就昨夜睡得沉了些,陛下的廂房比我家裏要暖和,我睡得踏實,是以醒的晚,我剛剛跟您說了,我月事剛過,並不曾懷孕,若真懷了,我還能瞞著陛下不成?”


    傅嬈所說句句在理,周行春實在想不出傅嬈有任何隱瞞的理由。


    但皇帝明顯不信任傅嬈,才遣他來把脈。


    周行春悟出這一樁官司,心中暗自苦笑,他鬆開傅嬈,起身朝皇帝施禮,


    “陛下,且不論傅姑娘所說,單就脈象來看,暫時並無明顯的孕症!”


    “這有兩種可能,其一,她並未懷孕,其二,月份尚淺,您若是不放心,再過七日或十日,老臣再行把脈,定知真假。”


    周行春侍奉兩代帝王數十年,深知行事得慎之又慎。


    可皇帝卻聽出他弦外之音,傅嬈並未懷孕,十日之後再行把脈不過是謹慎之舉。


    他不由抬眸朝軟塌上人兒瞧去,卻見她俏臉盈冰,已是十分不快,心頭積下的鬱氣竟也被她這番傲嬌給一掃而空,他擺了擺手,“周太醫辛苦了,退下吧。”


    周行春頷首。


    待他回眸,隻見傅嬈還在倒騰他的醫箱,這回是正兒八經在翻他的器具,不由失笑,上前將醫箱給奪過來,合上,“待回太醫院,由的你玩耍。”


    傅嬈麵上裝得俏皮,心中卻是如釋重負,後背堪堪出了一身冷汗。


    周行春退下,暖閣內隻剩他二人。


    傅嬈神色放鬆,心情也好了幾分,悄悄去瞧皇帝,見他頹然坐在禦案一側的圈椅裏,頎長的身影斜椅,手扶額,閉目不言。


    瞧著神態,倒也有幾分無奈。


    傅嬈沒理會他,而是稍稍坐好,將那兩處紮針之地揉了揉,讓自己身心放鬆,以寬袖掩蓋,悄悄給自己把脈。


    她盯著前方虛空,靜靜聽脈,直到察覺那脈動如一顆顆小珠兒,順暢有力的從她指下滑過,傅嬈心中緩緩升騰起一抹喜色。


    孩兒安好。


    這是頭一回,她真切地感受到孩兒的存在。


    她是真的懷了孩子。


    那如珠似玉的湧動,仿佛給了她莫大的勇氣。


    縱然前方荊棘滿地,她也無怨無悔。


    長痛不如短痛。


    熬過去,便是康莊大道。


    她不求孩兒大富大貴,隻求平安順遂。


    不知不覺,唇角溢出一抹恬靜的笑,側眸,冷不丁對上皇帝沉湛的眼,心中一虛,堪堪避開視線,俏生生將臉別過去,忍住喜色。


    思及她的歡喜是建立在他失落之上,頓生慚愧,轉念一想,她隻有這一個孩兒,他卻早早是幾個孩子的父親,再不濟,還有滿宮嬪妃給他生孩子,她同情他作甚?

    遂心中放寬,趿鞋下榻。


    皇帝已起身走來,坐在剛剛周太醫的位置,沉眼瞧她,

    “你倒是挺高興。”


    傅嬈倒也不掩飾,雙手合在膝蓋處,略有些拘謹地回答,“臣女昨夜便告訴了您,您不信,非要折騰這半日。”


    皇帝並未接話,抬手輕輕撫住她臉頰,手指一點點探入,將她整個臉頰捧起,指腹摩挲她的滑嫩的肌膚,嗓音如綢,“嬈嬈,朕,是真的很難過。”


    傅嬈盈盈抬眼,對上他沉沉的視線,他的瞳仁太深,如黑淵,仿佛要將她吞進去,她嚇得眼神一縮,垂下眸,略帶愧色道,

    “陛下,是臣女對不住您,辜負了您一番厚愛。”


    這是實話,要將他的孩子帶走,是真心愧對他的。


    傅嬈身子矮下,膝蓋下挪,跪在了他跟前。


    皇帝閉了閉眼,俯身,下顎貼著她發絲,沉沉吻了上去,默了一會,閉目開口,


    “冷懷安,送她出宮。”


    每一字說得極重,也極是艱難。


    ,,,


    雪過初晴,一抹稀薄的陽光越過雲層投下。


    羽林衛將宮前清掃出一條大道,鋪上厚厚的毛氈,倒是不滑。


    午時,傅嬈回了太醫院,皇帝這邊召集群臣議事。


    蔣南生經過昨夜與今日細查,查出通政司使梅洪夥同副都禦使傅廷玉,構陷左通政楊清河,恰恰錦衣衛都指揮使劉桐也查到一條關鍵線索,查到傅家一店鋪管事身上,懷疑傅珂涉及上回行宮投藥一事。


    皇帝雷霆震怒,先將梅家下獄,傅廷玉革職,著三司定罪。


    而另一頭,待劉桐去傅家拿傅珂時,卻發現這位大小姐自刎在家中。


    給天子下藥,按律當誅九族,而現在線索不清,證據不足,傅珂一死,算是以命保住了傅家九族,也保住了皇後。


    皇帝震怒,下旨將梅洪杖責三十大板,打得奄奄一息,一家發配邊疆,永世不得回京。傅家即便不被誅九族,傅廷玉身陷兩案,他闔家老小是保不住了。


    滿朝文武自有人以證據不足,替傅家求情,可惜開口一個,皇帝發作一個,等回到禦書房,皇帝依然怒火難消。


    冷懷安小心翼翼在一旁給他順氣,

    “陛下,為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動怒,實在是不值當,”


    皇帝躺在圈椅裏,臉色陰沉至極,“那傅氏女極是狠絕,她自刎無非是怕被錦衣衛捉住,拿她逼問幕後主使,皇後與此事定難逃幹係!”


    “給天子下藥,誰給她們的膽子!”


    冷懷安苦笑著勸道,“您別生氣了,若是罪名查實,那傅家可是要誅九族,據老奴所知,縣主的祖父與傅廷玉的祖父乃是親兄弟,若要誅九族,縣主這一支也要連坐,傅氏女自刎,雖是保住了皇後,也保住了其他無辜之人呢。”


    皇帝微頓,臉色這才轉好。


    傅廷玉還有一弟,傅家二房的老爺傅廷瀾,彼時錦衣衛上門拿人,傅廷玉重金賄賂,得以有機會尋到這位弟弟說私房話。


    “二弟,我此番死罪難逃,還望二弟設法營救我孫兒,至少保住我長房一條性命,”他老淚縱橫,給親弟弟下跪。


    傅廷瀾含淚將他扶起,依然憤慨,痛恨道,“我說兄長,你好端端的,為何牽扯皇家之事,與皇後結盟不成,轉而投向梅家,首鼠兩端,才致今日之禍。”


    傅廷玉羞愧難當,抓住他胳膊,悔不當初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言。”


    傅廷瀾卻不肯放過他,急道,“那傅嬈傅坤一家,本就是孤兒寡母,你何故要去欺負人家?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字,您這是遭報應啊!”


    傅廷玉聽他提及傅嬈姐弟,氣不打一處來,目露血色道,“二弟,你不是不知,太//祖父當年分家產偏愛六祖叔,後來六祖叔被咱們祖父逼走,負氣離家,咱們長房實則貪了人家的家產,若等那傅坤高中,他日難保不算舊賬,我這也是未雨綢繆!”


    “我呸!”傅廷瀾將他甩開,憤然拂袖道:“祖父當年已然不對,你如今錯上加錯,不過是一些家產,還給他們罷了,到底是一家人,咱們傅家百年聲譽,毀在你身上!”傅廷瀾背身過去不理會他。


    傅廷玉撲通一聲跪下,泣不成聲,“二弟,事已至此,說什麽已是徒勞,一求二弟繼承宗嗣,綿延傅氏香火,不蹈為兄覆轍,二求二弟設法替我留下一血脈。”


    言罷,傅廷玉一頭往門檻死撞,頃刻頭破血流,傅廷瀾抱住他的屍身痛哭不已。


    往後,傅廷瀾以此教訓傅家子弟,循規蹈矩,身正心清,勿行不義之舉,此是後話。


    而皇後也遵守諾言,與傅廷瀾一道,請求陛下赦免傅廷玉十歲以下的稚兒,如此也保住三位無辜幼童。


    皇帝思及傅氏先祖海內名望,終是應下。


    再說那梅家,梅玲筱與父母被發配邊疆,與李勳的婚事也被迫解除,眾人都道李勳與梅玲筱情投意合,定會傷心難過,不料李勳竟通宵達旦飲酒,如卸下一重擔,露出久違的笑容。


    楊清河一家在次日便被放出牢獄,皇帝為撫慰他,升他為正三品通政使,為九卿之一,楊家上下皆知是傅嬈功勳,將她視為救命恩人,兩家來往甚密。


    從傅嬈出宮回府,已過去兩日,她一邊假裝來了月事,遮掩懷孕一事,一邊已露了些症狀。


    明明前兩日她極有胃口,今日晨起,伏在塌前幹嘔不止,好在桃兒並不在屋內,傅家下人極少,平日無人往她房內亂竄,是以不被發覺。


    隻是,這般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鄭氏就在隔壁,遲早被她看出端倪。


    傅嬈左思右想,將傅家西側靠牆的一間小院收拾出來,決心與鄭氏分院。


    鄭氏自是不肯,卻也拗不過傅嬈,傅嬈趁著初五這一日天氣清朗,搬了過去,也隻獨獨帶去桃兒並一粗使的婆子,極是清淨。


    初六這一日,傅嬈上衙,清晨在路上嘔了一路,至太醫院,連忙用酸梅膏壓下腹中嘔意,不料還未坐穩,一小黃門匆匆奔入,


    “傅太醫,皇後有旨,宣你入宮替娘娘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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