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朕替你撐著

  第11章 朕替你撐著


    隨著那道修長的身影步履如風踏入,眾妃紛紛起身下跪,


    “臣妾叩請陛下聖安。”


    皇帝著一身明黃的杭稠直裰,並無過多的繁複紋飾,直裰剪裁得體,勾勒出幹脆利落的線條,將那挺拔的身形襯得高峻雋然,手裏捏著一串小葉紫檀佛珠,背在身後,麵上看不出什麽情緒。


    他本就生得俊美,雖是過了而立之年,五官褪去了年輕時的淩厲,於雍容俊雅中凝入一抹深邃,經過歲月的沉澱,那身清貴被暈染出淵渟凝湛的氣韻。


    矗立在這一片姹紫嫣紅中,如天光照落,眉目自染靈華。


    他目不斜視從容落座,“平身。”


    眾妃起身,相繼收起看熱鬧的心思,或屏氣凝神退於一旁,或大膽地朝皇帝引頸張望,時不時做出個撩發的小動作,試圖引起皇帝的注意。


    唯傅嬈跪拜在地,紋絲不動。


    誰也不曾注意,那身寬大繁複衣裝下的纖軀,竟是微微顫抖。


    她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知,用一身的禁錮換此刻的脫身,值不值得?


    她心裏存了最後一點希冀,盼望著他不要說出來,盼望著他能信守承諾,幫她善後。


    皇帝閑適地將手搭在膝蓋上,緩緩撥弄手裏那串紫檀珠,視線不偏不倚落在傅嬈身上。


    紫紅的衣裙匍匐在地,如同暈染的瑰麗畫卷,雪白的玉臂從寬大的衣袍伸出,交疊伏在地上。


    白的毫無血色,

    驀然想起那絲綢的金絲繡衣,曾從他掌心滑過,,


    那抹酸麻至今猶然在心尖激蕩。


    皇帝頓了頓,收回視線,接過皇後親自過來的茶,淺酌一口。


    皇後隨後落座於他身旁,臉上的氣色好了幾分,含笑問,“依著陛下的意思,恰才傅姑娘離宮是奉了您的口諭?”


    殿內數十雙視線齊齊落在皇帝身上,淑貴妃更是僅僅摟住女兒,心頭紛亂地望著皇帝。


    皇帝將茶盞放下,頷首道,“朕路過文華宮的竹林,恰恰見人領著她尋路,朕問了她幾句,才知是大雨傾盆迷了路,耽擱了皇後壽宴,朕思及她家中有病母,遂準許她出宮。”


    傅嬈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脊椎放鬆,身子微微往下一沉。


    皇帝將她那番舉動看在眼裏。


    “原來如此。”皇後一改剛才的肅然,表情立即變得溫和,連忙朝傅嬈抬手,“傅姑娘平身吧。”


    “謝陛下,謝皇後娘娘。”


    傅嬈木然起身,垂著眸,緩緩後退了數步,立在一旁。


    餘光注意到那道視線從她身上一閃而過,她心怦怦直跳,臉色泛白。


    他既已承諾放她離開,當不會食言。


    這邊皇帝視線挪至淑貴妃身上,眯起眼,冷聲問,“貴妃何故鬧得氣勢洶洶?”


    皇後慢騰騰看了淑貴妃一眼,平日隻要皇帝出現,淑貴妃必是頭一個迎過去的,今日卻如同啞巴似的,麵有菜色,想必積玉宮的事非同小可。


    淑貴妃自從皇帝進來,心底已一片冰涼,也不知皇帝剛剛在外頭聽了多久,眼下除了息事寧人,轉移皇帝注意,再無他法。


    “回陛下的話,先前臣妾懷疑平康與傅姑娘起了齟齬,是以責問了幾句,眼下既是陛下準許她出宮,臣妾自然無話可說。”


    盼著皇帝將此事揭過,莫要再查。


    隻是皇帝駕臨,形勢全然不同,皇後尋到了機會,恨不得狠狠治治淑貴妃,


    “哦?貴妃此話令本宮不解,剛剛你可是鬧著要殺人,怎的突然間便不追究了?你不是說傅姑娘給平康下了毒麽?”


    淑貴妃見皇後一臉小人得誌,氣得肺疼,麵上卻不動聲色道,“臣妾確實懷疑傅氏對平康不軌,不過眼下無實證,臣妾也不好指證堂堂縣主,罷了,皇後娘娘千秋,臣妾自當賣娘娘麵子,我們母女便忍氣吞聲,不予追究。”


    皇後氣笑,見淑貴妃驟然偃旗息鼓,越發懷疑其中有貓膩,遂凜然道,


    “陛下,臣妾以為,一個是當朝公主,一個陛下親封的縣主,不將事情查清楚,累及二人聲譽,也傷了陛下的情麵。”


    淑貴妃聞言恨不得掐死皇後,裝出幾分委屈與皇帝道,“陛下,臣妾原不想追究,既然皇後娘娘不依不饒,那臣妾就不得不說,今日娘娘壽宴,內侍調度不周,以至於那麽多官眷濕了衣裳,若非如此,傅氏斷不會因換衣裳而與平康起爭執。”


    皇後聞言暗道淑貴妃狡詐,處處挖空心思尋旁人的錯處,她臉色轉青,壓下心頭怒火,朝皇帝跪下,


    “陛下,今日確實是臣妾調度不周,還請陛下責罰。”


    她這樁事算不得什麽,皇帝不會苛責她,倒是淑貴妃,怕是沒那般簡單。


    淑貴妃見自己被皇後反將一軍,氣得下不來台,懊惱失察,叫皇後尋得先機。


    皇帝覷了兩宮一眼,已心如明鏡。


    轉而將視線落在淑貴妃懷裏的平康公主身上,隻見女兒目色呆滯,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小臉煞白,整個人如打了霜的茄子,懨懨不堪,


    皇帝眉頭一皺,“平康這是怎麽了?”


    淑貴妃瞥了一眼懷裏的女兒,當即淚意湧上,帶著哭腔道,“臣妾也不知道,臣妾在積玉宮看到她時,她便這樣了,,些許是被雷聲嚇到了,待臣妾回頭遣人去護國寺著法師做一場法事,替陛下與平康祈福,”


    淑貴妃話音未落,被皇後打斷道,“喲,淑貴妃是當我們這麽多人都耳聾麽,剛剛不是說傅嬈害了平康麽?”


    “臣妾的意思是,”


    淑貴妃還要辯駁,被皇帝冷聲喝斷,“都閉嘴!”


    二人悻悻噤聲。


    皇帝卻是目色幽幽盯著平康,“平康,你告訴父皇,你怎麽了?”


    平康空洞的眼珠子轉了轉,視線在虛空漸漸聚焦,傅嬈的身影便清晰地落在她眼裏,她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似的,驟然變得神色陰戾,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父皇,求父皇給兒臣做主,,”


    淑貴妃見女兒驟然朝皇帝腿邊撲去,嚇了一跳,想要伸手拉她卻不及。


    平康公主使出莫大的力氣掙脫淑貴妃的鉗製,跪挪到皇帝膝下,抱著他的褲腿哭道,


    “父皇,那傅嬈對女兒懷恨在心,給女兒灌了毒粉!”


    傅嬈聞言心倏忽揪起,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陛下,臣女冤枉!”傅嬈撲跪在地,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地上。


    除了示弱,她已別無選擇。隻期望他看在她無辜受害的份上,能信她幾分。


    “臣女若當真想害公主,何至於冒誅九族的風險來這皇宮害她?恕臣女說句大不敬的話,平康公主就住在臣女隔壁,臣女當真起了歹心,怕是在宮外下手更為妥當。”


    傅嬈此話道出了真諦,竟是無人不信。


    皇帝沒看傅嬈,探究的目光直落平康公主的眼,“朕問你,她給你灌了什麽毒粉?”


    平康公主晃了晃神,腦海浮現起在積玉宮發生的事,一股惡心湧上心頭,她羞憤不堪道,“是媚//藥,,”


    皇帝重重閉了閉眼,原先的猜測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印證。


    他眼底的怒火再是抑製不住,從齒縫裏擠出寒聲,“朕最後再問你,既是媚藥,你如何解的毒?”


    平康公主不知皇帝為何這般問她,被他冷厲的臉色嚇了一大跳,支支吾吾,“兒臣,兒臣,,”她回望了淑貴妃一眼。


    事已至此,淑貴妃隻得硬著頭皮上。


    她執帕擦著眼角,哽咽道,“陛下,臣妾著人將平康丟入冷水中,泡了她半個時辰方解了那藥性,,之前不說,是擔心壞了她的名聲,陛下,那傅氏竟是歹毒至此,”


    皇帝聞言不怒反笑,周行春親口告訴他,此毒非解藥或與男子媾和而不得解,淑貴妃堪堪一桶冷水便解了平康的毒?必是撒謊。


    真相是,淑貴妃手中有解藥。


    回想傅嬈所說,定是二人在掙紮中,皆不小心吸了那毒粉。


    傅嬈逃身而出,平康不知她也中了毒,是以在他跟前露了底細。


    此毒,藥性有多烈,他親身體會,豈會不知?

    傅嬈平日多麽溫婉嫻靜,生生變成一小狐狸纏著他不休不止。


    他可是整整要了她四次,方才幫著她解了那媚//藥。


    他一言不發,眼底的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淑貴妃與平康公主皆是滿頭霧水,疑惑皇帝為何不質問傅嬈,反倒是對她們母女再三責問。


    唯有傅嬈隱隱領悟。


    這麽一來,平康公主這番控告,非但不能指認她,反倒是將自己給出賣了。


    傅嬈到了此刻,心裏繃著的那根弦,才徹底鬆懈。


    她身子幾乎是晃了晃,差點撲倒在地。


    皇帝餘光注意到她的不適,心中愧疚難當。


    她被他女兒所害,失身於他,又差點被淑貴妃算計。


    當真是委屈到了極點。


    眼下,他必須給她築一道護身符。


    皇帝不曾察覺,他心中那杆秤已不知不覺朝傅嬈偏離。


    雲層徹底散開,夕陽普照,從窗欞灑下一片金光。


    傅嬈望了望那片光,委屈後知後覺地湧上心尖。


    皇帝久久沉默著,寂靜的殿宇裏落針可聞,


    須臾他方才開口,

    “來人,將平康公主帶下去,重責二十大板,送往徐府,無詔不得入宮!”


    平康公主瞬時一口氣提到嗓子眼,滿是不可置信,待要質問,卻驟然間嗓子啞了一般,什麽聲音皆發不出。


    淑貴妃聞言撲了過來,將女兒抱入懷裏,再也不顧儀容,跪在地上大哭道,“陛下,她可是您的長女,您最疼愛的女兒,您為何不問清楚便要杖責她,,”


    皇帝不待她說完,眼神冰冷覷她,“淑貴妃,你當真要朕查嗎?”


    淑貴妃渾身一震,最後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


    定是傅嬈失蹤的片刻,遇見皇帝,告了禦狀,皇帝這是有備而來,她辯駁的話悉數堵在了嗓子眼,頹然坐地,淒淒不語。


    平康公主再笨也猜到可能事泄,卻還是固執地扯著淑貴妃的衣角,淚眼汪汪,“母妃,母妃,救我,”


    淑貴妃望著無助的女兒,眼淚汩汩滑落,想要開口說些什麽,礙著皇帝在場,忍痛生生搖了搖頭。


    皇帝目色肅然看向平康公主,“今後傅氏再有任何差池,朕不查,皆拿你是問,若有下次,你遷往封地,永不得入京!”


    平康公主聞言如同被抽了筋骨,徹底栽倒在地。


    傅嬈則驚訝地望了皇帝一眼,這麽一來,平康公主反倒成了最不想她出事的那個。


    皇帝這道護身符給的還真是大快人心。


    皇帝處置完平康公主,視線落在淑貴妃身上,臉色越發冷漠,


    “淑貴妃身為親娘,沒能教導好女兒,此為失職,即日剝奪貴妃封號,降為妃。”


    “陛下,,”淑貴妃拿出她最擅長那套,伏在他腳下哭得梨花帶雨。


    皇帝卻不作理會,淡淡拂袖起身,將衣角從她掌心抽出,邁出數步,平視前方道,

    “你連女兒都教導不好,遑論皇子,既如此,將三皇子遷入坤寧宮,交由皇後教養!”


    丟下這話,皇帝大步離去。


    皇後喜不自禁,連忙率眾妃跪拜,“恭送陛下!”


    抬眸,她凝視那道清雋的背影,緩緩浮現笑容。


    被淑貴妃壓製這麽多年,今日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這份壽禮,她欣喜之至。


    而這頭淑貴妃,哦,該說淑妃,頹然倒地,直接昏厥過去。


    皇後一改頹喪之色,氣定神閑處置了淑妃與平康公主,視線最後落在傅嬈身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傅姑娘今日在宮中受了驚,是本宮之過,來人,賜傅姑娘一柄玉如意,一套金鑲玉頭麵,一對翡翠玉鐲,李泉,送縣主出宮!”


    “奴婢遵旨!”


    “謝娘娘。”傅嬈平靜施了一禮,當即退了出去。


    她對皇後的示好,無半點欣喜,她隻想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皇宮。


    那位叫李全的內侍領著傅嬈出了坤寧宮,卻被冷懷安遣來的小黃門給攔住,

    “李公公,陛下口諭,著奴婢送縣主出宮。”


    李全立即擺手,示意身後的小內侍將賞賜遞了過去,“那就辛苦你了。”


    小黃門穩當接過那紫檀鑲八寶錦盒,示意傅嬈先行。


    傅嬈跟著小黃門沿遊廊折出了東六宮,再順著長長的宮牆往南走。


    宮道漫長而幽深,滿目的紅炫了她的目,她身子依然緊繃緊繃,額尖滲出細密的汗,不到出宮那一刻,她沒法卸下心防。


    身下隱匿的痛,隨著她深一腳淺一腳,鑽入五髒六腑,她強忍著,扶牆而行。


    路過奉先殿的角門時,金陽驟然撲灑而來,她眯起眼,猝不及防的暖融裹了上來,令她打了個寒顫,側眸,驟然發現一道明黃的身影立在角門內。


    夕陽將他身影拉得老長,他逆著光,如仙皇臨世,叫人不敢直視。


    傅嬈頓了片刻,折身踏入。


    她垂眸,緩步來到他跟前,便要下拜,


    “臣女謝陛下維護之恩,,”


    “免禮。”


    皇帝見她虛弱,連忙伸手去扶她,手碰到她胳膊時,傅嬈下意識一縮,皇帝手微僵,麵上露出幾分不自然的神色,當即收回手,負在身後。


    傅嬈臉頰紅霞陣陣,昳麗無雙,竟是不遜色於那漫天的火燒雲。


    她十分尷尬,又不敢望他,隻胸膛起伏,試探問道,


    “陛下可還有吩咐?”是迫不及待要離開的語氣。


    他一言未發。


    晚風拂獵,掠起她寬大的衣裙,襯得她身形越發瘦小。


    今日她在坤寧宮那番境遇,著實令他心疼。


    淑貴妃隨心一計,竟是害了她一生。


    他實在不忍就這般放她出宮,即便知道留她下來,於他名聲不利,可他不忍看著她,孤苦伶仃,齲齲獨行,一人承受未來的一切。


    他想在她出宮之前,再見她一麵,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


    可她開口依然那般決絕。


    他準備好的說辭,悉數被堵在了嗓眼。


    斜暉照落枝頭,昏陽相接,天際被燙出一大片火燒雲,蒼穹無邊無際,了然寬闊。


    此番放手,不知是該,還是不該。


    傅嬈被他盯得頭皮發麻,想起他剛剛在坤寧宮的維護之舉,鼓起勇氣,澀聲道,“陛下若無吩咐,臣女這就出宮了,,”


    她腳步虛浮,後怕過後,身子深處藏匿的疲憊如潮水湧來,全憑一口氣撐著,眼下皇帝不肯放她走,那弦再次繃緊,她已是強弩之末,,


    腳步抬了又抬,他不吭聲,她便不敢邁。


    清風拂過她鬢發,她攏了攏,他清冽的氣息幾乎罩在她頭頂,平端惹出一番旖旎。


    好半晌,他從胸膛悶出一聲“嗯”。


    傅嬈得令,如蒙大赦,悄聲退離。


    到角門,及轉身,聽見身後傳來他輕聲喟歎,


    “若是承受不住,便來尋朕,朕,會永遠替你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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