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皇帝與寵妃(一)
四月之春,涼意沁人,溫潤的日光穿過錯落的枝椏間,輕輕灑落於霽月宮的殿門前,一地斑駁。
一身桃紅宮裝的阮昭容側卧於貴妃榻上,閉目養神,眉間的花鈿為她嬌艷的容顏更添一分柔美,婀娜多姿的身段隱於層層絲衫羅裙之下,勾勒出玲瓏的曲線。
「重了,輕一些。」她眉心輕蹙,微微掀眸,看向正跪在塌下為她捏腿的宮女翠兒,吩咐道。
「是,娘娘。」翠兒低聲應道,垂眉順眼,不再多言。
阮昭容瞧她一副恭敬聽話的模樣,滿意地收回視線,伸指拈了一顆草莓,卻並不放入口中,在兩指間轉了轉,又放回果盤裡,拈起了另一顆輕轉。
翠兒垂首細細揉捏,餘光里瞧見了自家主子的動作,便知娘娘又在為皇上心煩了。
算起來,距上回皇上踏足霽月宮,已有五日之久了,原本這事兒在後宮中並不算少見,宮妃等不來寵幸也沒有抱怨的資格,但在她眼裡,自家娘娘與那些普通宮妃可不一樣。
此話怎講?
當今聖上十六歲親政,雖年紀尚輕,卻以過人的政治手段迅速坐穩了龍椅,雷厲風行,勵精圖治,曾實行不少安國富民的政策,成效頗佳,亦曾御駕親征,將屢屢進犯的敵國打得一敗塗地,確實稱得上是英明神武,萬民景仰了。
若非登基十年來,都未能有子嗣……的話。
這位擁有的政績遠比之前歷代帝王擁有的要出色,但與此同時,他亦有一個遠比他們奇怪得多的毛病——不近女色。
每三年舉辦一回的選秀被他下旨改為五年一回,選入後宮的人數也由原來的十人銳減至四人,若問有史以來后妃最少的皇帝是何人,他稱第二,絕無人敢稱第一。
而有幸在後宮居一席之地的后妃,也不可高興得過早。是因皇上以政事繁忙為由,每月至少有半數日子直接歇於紫宸殿,並不招妃嬪侍寢。其餘時間則依照敬事房的安排翻牌子,減去例行前往皇后寢宮的兩日後,根本剩不了幾日,連著兩三月見不上皇上一面的,大有人在。
原本如此勤政為民、不沉溺於美色的帝王是應當為人讚頌的,可朝堂大臣心裡卻那叫一個急——不為旁的,就為了他久久未有子嗣一事。
為何要急?
這話若是拿來問那些專門負責挑皇上的錯處說事兒的言官,他們定能給出一籮筐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諸如,江山社稷便後繼無人,國家缺了主心骨,朝堂之上群龍無首,政局便容易動蕩,屆時民不聊生,敵國入侵,生靈塗炭,最終導致滅國……云云。
可無論他們如何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進諫,皇上冷著臉聽了一回又一回,卻從來不曾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他們權利再大也只是大在嘴皮子上,又不可能真綁著皇上拖到后妃的寢宮去……只得變著花樣輪番勸說,苦不堪言。
直到前年選秀,新入宮的阮才人竟一舉奪得聖心,初時夜夜侍寢,直叫後宮眾妃紛紛嫉妒得紅了眼,待過了新鮮勁兒后,皇上每月也至少有三四日歇在她的霽月宮。不足兩年,她的位份更是由正五品的才人晉陞為正二品的昭容,如此殊榮史前絕無僅有。雖因此徹底淪為其他妃嬪的眼中釘,但她倚仗著皇上的寵愛,一時風光無限。
急得恨不能自己替皇上生一個的言官們自然是樂壞了,料想皇上這是開竅了,碰上了一個喜歡的,那麼必定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還愁以後沒有子嗣嗎?
然而,他們很快便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後宮妃嬪近二十人,皇上唯獨寵愛阮才人。這倒也罷,若她能生下皇嗣,他們總算安下心喘口氣了。可問題在於,進宮一年有餘,霽月宮的這位娘娘,就從未傳出過一丁點兒消息!
照理說,能選上的秀女身體都不會有問題,如此辛勤耕耘卻久久結不出果兒,問題便只能是出在……可這是關乎皇家臉面的事情,他們就是有再大的膽兒,也不敢多作議論,只得暫時消停下來,商議對策。
還未商議出個所以然來,盼了許久的霽月宮,終於傳出了阮婕妤有喜的消息。
緊張了數年的事兒得以解決,言官們大大鬆了一口氣,高興得相約大醉幾場,共慶同僚守得雲開見月明……豈料不等他們酒醒,霽月宮再次傳出消息——阮婕妤意外小產了。
晴天霹靂。
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也無法,只得安慰自己道,至少證明了皇上身體並無異常,來日方長,以後總還會有懷上龍裔的后妃。
一等便等到了如今。
不過宮女翠兒可不在意朝堂大臣們的想法,她只曉得,自家娘娘小產後,太醫告知今後可能難以受孕,皇上卻毫不在意,一如既往寵愛著娘娘,可見皇上對娘娘用情至深,不離不棄。
如此,多日未見,娘娘這會兒心煩也屬正常。
「好了,不捏了。」阮昭容擺了擺手,皺眉坐起身來,一抬眸望見外頭明媚的春日,心中煩躁更甚,「今日那些女人做什麼去了?怎麼聽不見動靜?」
「回娘娘,其他娘娘相約前往御花園賞花,這個時辰該是已經開始了。」
她哼了一聲:「賞花?獨獨不約本宮?」
「……是。」
「不過她們也就只會這一招罷了……」她不屑地冷笑一聲,「呵,想撇下本宮?那本宮就偏偏要去。」
「娘娘需要更衣嗎?」翠兒看著主子那身,色彩艷麗得似乎並不適合穿著賞花的衣裳,輕聲詢問道。
「不需。」阮昭容撫了撫沒有絲毫凌亂的髮髻,勾唇道,「本宮可不是去賞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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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園。
正是盛春好時節,拂面的清風暗含絲微暖意,隱約飄來的清淡花香沁入心脾,透著生機的綠意染上了灰白宮道。
春花如此嬌艷,阮昭容身著桃紅色的輕紗襦裙行於其間,卻未被分走絲毫顏色,依舊美得不可方物。
「哎呀,你瞧瞧,那隻惹事精又來了……」
「人家德妃娘娘明明沒有請她來,還自己找來了,真不要臉。」
「小點兒聲,莫要叫人聽見了……」
幾位妃嬪低聲議論著,見人漸行漸近,才不動聲色地退到一邊,有說有笑,佯裝專心致志地賞花。
「咦?姐姐妹妹們今兒怎麼都在?」阮昭容盈盈走來,目光在遠處站著的德妃身上一掃而過,也不行禮,皮笑肉不笑道,「莫不是我錯過什麼了,竟不知你們約在御花園,一同賞花?不然也不會來得這般遲,著實是不好意思得很……若姐妹們不介意,一會兒便來霽月宮喝口茶,吃些點心,當是我的賠罪可好?」
話音剛落,即刻便有人輕哼一聲,道:「不敢不敢,皇上一直對你寵愛有加,姐姐我這樣不得寵的,哪敢讓妹妹你賠罪啊。」
阮昭容美眸微轉,淡淡掃了說話人一眼。
姓名記不清了,只曉得是一位早年入宮的妃嬪,現在是九嬪之首的昭儀,比她的位份僅僅稍高一點,心裡不屑,也懶得搭理她的冷嘲熱諷,繼續道:「我這霽月宮沒別的好,唯獨茶葉是頂頂的好。是因皇上知我愛茶,每回有新進貢的茶葉,都會先送一些過來我宮裡……前些日子又送來了,橫豎我一個人也喝不完,讓姐妹們也品一品才好。」
說罷,她感受著落在身上的幾道瞪視,心下得意暗笑,臉上卻不露半分,有些困惑又懊惱地望向瞪著她的幾人,火上澆油:「幾位妹妹不喜歡喝茶?那嘗嘗點心亦是不錯的,還有昨兒剛送過來的草莓,擺滿了果盤,我便是喜歡,一個人也吃不完,你們可不能與我客氣。」
都城一帶不宜種植草莓,皇宮裡的草莓皆是依靠地方進貢,且因為路途遙遠,難以保存,每回進貢的數量並不多,一般嬪妃只能分到碗口大小的一碟。
故而她一說「擺滿了果盤」,那幾道瞪視立時更強烈了,甚至有人連臉色都變了變,幾欲發作。這時,一直立於眾人之中的德妃,終於緩緩走出,開口道:「阮昭容,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德妃此人,說得好聽是老好人,說得不好聽便是軟柿子一個,脾氣溫和怯弱,不喜爭吵,此時是作為在場妃嬪中位份最高的一位才出來說話的,阮昭容根本不放在眼裡,理所當然道:「妹妹自然是來賞花的。」
「既是來賞花,那便一同好好賞吧,莫要多言生事端了。」
德妃語氣溫柔,實在說不上有半分責怪之意,但她卻不準備就此罷休,追問道:「娘娘好生不講理,妹妹不過是想賠罪罷了,怎麼就成娘娘口中的『生事端』了?」說罷還恰如其分地擠出了兩滴眼淚,看著倒真是有幾分委屈。
站在德妃身旁的蘇美人忍不住上前一步:「昭容娘娘,你可莫要太過分了!德妃娘娘好聲好氣勸你,你非但不領情,還無禮反駁?」
她受過德妃不少恩惠,當然看不得她被一個明明位份比昭儀低,卻仗著得寵而氣焰囂張的惡女人欺負,順便自己也借替人出頭的機會出口惡氣。畢竟她只是區區正四品美人,平日面對比她高二品的昭容,可撈不著半點兒好。
阮昭容正欲回話,忽而像是望見了什麼,眸光一動,又落了兩滴淚:「妹妹好意賠罪卻遭人嫌,姐姐為何要這樣欺負我?不去便不去了,反正我這霽月宮向來冷清,也是早已習慣……」
「你……惺惺作態!」
身側突然響起一道尖利的罵聲,幾乎穿破耳膜,她被震得閉了眼,只覺一瞬間頭痛欲裂,意識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