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迷途未返

  三裏亭的荒廢,有人說是天啟年間的饑荒,也有人說是崇禎年間的大疫。畢竟這種區域性的災害入不得史書,在縣誌上也隻有寥寥幾筆。


  縣誌一條


  二條。


  三裏亭的鄉民不知姓氏、勇悍粗鄙、相貌醜陋,自成一派地不怎麽與鎮上往來,隻懂耕著草鞋峽裏的幾傾薄田,有機會打聽到故事的人就更少了。


  但在下梅鎮的記憶中,故事已經被豐滿、衍生出了許多的細節。


  不少鎮上的老人都記得,曾有個三裏亭跑出來的瘋子,隔三差五會出現在下梅鎮邊上,背著個破包袱說是要賣糧食,可打開來看,卻隻有秸稈和茅草。


  鎮上那個躲在豆腐坊日夜勞作,已經未老先衰的趙五郎,就神神秘秘地在酒後告訴過鄰居,三裏亭並沒有那麽神秘,自家的叔姥姥的妹妹就嫁到了那裏。


  剛嫁去的時候,三裏亭的日子還不錯,餘糧也能釀出農家渾酒,那位親戚回娘家臉上也有笑容。可越到後來,她就越來越孤僻,話越來越少。


  每月二八她都按時回來,可見到爹娘也不會打招呼,她從不吃魚蟹,對雞鴨也敬謝不敏,懷裏總是揣著一塊嶙峋刺手的石頭。


  稍不尋常的是,她隻有看見家裏的小孩子,才會多看兩眼。


  家裏老人告訴過趙五郎,那可不是普通的看,而是眼神裏就想掰開揉碎、恨不得挖開肚子瞧個清楚的看。對於這個毛病,家裏懷疑她是生不出孩子魔怔了,開始不放心她回娘家。


  兩邊斷絕來往的契機,是家裏人深夜發現她在水缸邊坐著,浣洗著什麽東西。千方詰難之後,親戚才張開嘴,裏麵的牙齒紛紛掉落,露出貼在口腔,深入皮肌的蠕動異物,腐敗的創口就像長滿了疥瘡……


  在那天的醉話之後,鎮上都說趙五郎家做豆腐就是給這個親戚吃的,也不管他醒來如何賭咒發誓,他家生意肉眼可見地衰落下去,他也肉眼可見地更蒼老了。


  關於三裏亭的故事紛紛浮現,卻解決不了江聞當前的實際問題。


  找藥回來的他迷路了。


  這座荒村緊貼古道,兩者卻像是枯樹上牢牢綁定的寄生蔓藤一般,隻有無用的部份迅速繁衍,勒緊入樹木紋理,儼然一體。


  從山腳為起點,江聞以來時的小路為標的物,沿著村西邊慢慢走著。曾被長年累月踩踏的田埂上滿是車前草,匯成了一條奇異的綠色小道。


  江聞進山,因為隻有那裏才能找到大瀉心湯的主藥,五碗熬成一碗的藥劑難配,但是藥理已知,先用幾味主藥拔除心毒還是可以的。


  可不論怎麽走,他的腳步都走不完村前的田埂,再回頭一看,迂來繞去的山麓也總是在自己的身後不遠處。


  “鬼打牆?”


  江聞自言自語了一句,“這算是撞到本道爺頭上來了!”


  說罷,他原地扣齒二七通,念起了秘要訣法裏,除六天隱咒第二十一的夜行咒!


  “吾是小有真主,三天師君,昔受太上神方,殺邪之文。夜行遊屍,七惡妖魂,九鬼共賊,千魔成群。赫柏圖兵,巨獸羅千。揮割萬妖,當我者殘。”


  兩邊的野草高過常人,此時夜風拂動窸窣作響,江聞的聲音仿佛驚動了什麽東西,他耳朵微動聆聽四麵的動靜,循跡躍去,準備把孤魂野鬼擒拿歸案!


  ……然後嚇跑了幾隻地上做巢的鵪鶉和雉雞,收獲了普通食材鳥蛋四枚。


  “哼,你就不能慣著它們……”


  反正四下無人,江聞隨口放了句狠話,把鳥蛋收緊隨身口袋裏,繼續在茫茫的野原苦惱打轉。


  這件事也讓他再次確認了一點,隔行如隔山,自己念的咒語看來隻能壯膽。


  江聞想了一下,這條路可能有問題,那就不能沿著路走。


  可難道是想要他闖進這片看不清腳下的野地?


  但他轉念一想還有個更好的標誌物——村口的社樹,可以直接往那邊走嘛!


  “道術我沒有,但我有武功!”


  就連史上最神秘莫測的僵屍,就是那個王將臣,都在深圳剪彩被捅了幾刀,因此萬般神通不如武功,功夫再高也怕菜刀,這話沒錯的吧?


  所謂的鬼打牆現象,是因為生物運動的本質是圓周運動。如果沒有目標,任何生物的本能運動都是圓周——嗯,就算武功沒搞頭,科學加武功有沒有搞頭?

  江聞認準目標徑直走著,無視了所有可能迷惑視線的東西,這一次,讓人頭疼不已的鬼打牆,果然沒有再發生了。


  回過神時已經站在了路的盡頭,江聞翻過了一道矮牆,已經看見了村口參天的香櫞樹。


  “果然要相信科學嘛,你看這個鬼,他就是遜啦……”


  此刻月夜皎照,社樹高處的樹枝上有個影子飄來蕩去似是招手,見到江聞靠近,則冉冉沒入了樹木之中……


  “……把我的科學還給我!”


  江聞怒從心中起,毫不顧忌鬼影的麵子,縱身躍上了樹幹,打定主意要向這個不按基本法的鬼怪討個說法。


  但是江聞登上高處之後,樹幹上卻空無一物。


  他趁著月光穿破重雲,往不遠處的荒草叢中眺望,隱隱約約看見昏暗的光線閃爍。


  站到了高處,江聞終於知道為什麽明明這田埂堅實平坦,邊上卻沒有向田壟的延伸了——因為荒草之間,全是密密麻麻,墳土不安蠕動著的墳塋!

  就在這片荒墳之中,透著一個比常人要矮小一截的矮短黑影,昏昏然全為一體,正在草叢中行進。


  更古怪的是,這東西上下一體沒有頭顱,並非蠕動、爬動、走動、跳動,而是頭腳相互交替著地,翻滾著往前麵走著……


  “戊戌月丙申日戊戌時……”


  “偏偏這時候闖進來……”


  一道雌雄莫辨、陰測測的聲音在江聞身邊響起。


  樹枝上猛然出現了一個紅裳女子,靚妝而立,紅紗下的臉龐,卻是猙獰可怖的宣紙糊就。


  那紙臉油光可見,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透著邪魅的笑容的嘴部輕輕翕動。


  江聞猛然轉身,和那張駭人的臉龐相距不過一尺,四目相對。


  江聞臉上的表情已是僵硬無比,頸部肌肉微微抽搐,張著嘴一句話都無法說出……


  然後打了個噴嚏。


  “不好意思啊姑娘……”


  江聞揉了揉鼻子,伸手抓住紅衣紙人空空如也的袖管擦了擦,感激萬分地說道,“我在這邊迷路了,還有混蛋在地裏翻著跟鬥想嚇唬我,你有沒有見到什麽可疑的人?”


  紅衣紙人嘴巴緊閉,用濃墨繪就的眼眸空空洞洞,閉口不言。


  江聞想了一會兒,就從口袋裏掏出兩顆鳥蛋。


  “不白問你的,告訴犯罪嫌疑人在哪裏,這兩顆蛋就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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