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鉤玄索隱

  嚴振東茫然走在路上,兩條腿越走越快,撞翻了石板路上無數的東西,也把路人的罵聲甩在身後。


  他四歲習武,身有四十年功力的橫練鐵布衫,身上不疼,可他的心裏卻總有點不舒服。


  崇禎末年起,山東就饑荒、兵災不斷,十室九空,匪過如梳,兵過如篩,他隻覺得家鄉日子越來越難過,直到有一天,他才出門二十裏路,就看到一路上都是攤檔。


  那是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一邊煮一邊哭。


  多嘴問了一句為什麽哭的嚴振東,接下來好幾天都幾乎吃不下飯,思來想去隻想通了一件事:


  男兒當揚名立萬,他拉不下臉來欺淩鄉裏,苟求活命。


  嚴振東在莊子裏練武多年,滿腦子都想著出來就能揚名立萬,卻始終舍不得家裏的妻兒老小。


  直到那一天,有人幫他徹底舍得了。


  所以他選擇來南方。


  可他慢慢發現,即便到了南邊,銅皮鐵骨擋不住饑腸轆轆,功夫深妙也換不來一頓飽飯,甚至連他想爭的臉麵,都隱隱保不住了。


  懷裏揣著最後的幾十文錢,火辣辣地燒手,要不是那個小孩,他今天連飯都沒著落。可明天呢?後天呢?百日千日後呢?


  人離鄉賤,街頭賣藝沒人捧場、武館正名遭人排擠,在老家聽說的江湖形象支離破碎,剛好每一個碎片都能紮進他的心裏。再這麽下去,留給他的出路隻有到碼頭扛包這一條路了。


  他不甘心啊!

  為什麽自己多年習武一事無成?

  為什麽竊名之輩卻能眾星捧月?

  為什麽一身功夫換不來一頓飯?


  為什麽到哪裏都沒有容身之地?

  “朝廷辦案,閑人閃開!”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官道上,大隊人馬揚起漫天塵土,隆隆震耳聲響,讓嚴振東又想起了家鄉的那個下午,他從田地裏回來,也是這個聲音,但他再也找不到家了……


  “誰也別想趕我走!”


  嚴振東回答震起地上塵土,人卻鐵塔般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混賬!找死!”


  馬刀破空而來。


  嚴振東恢複了意識,四十年功力的鐵布衫已經快於意識,擋住了勢大力沉的突襲。


  隨後的一拳,恰到好處,理所當然。


  這不能怪他,因為這是他練習過無數次的一拳,角度端正、力道強勁。


  馬上的人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騰空落馬,五髒六腑像被揉碎了塞進肚子裏,滾了兩圈,就隻剩下持續不斷的嘔血聲了。


  嚴振東迎著風站著,眯眼看見天邊太陽從雲層裏漏出腦袋,任由清兵的大部人馬團團圍住自己,他仰著頭,隻覺得一切都回來了。


  江湖也回來了。


  …………


  從百煉武館出來,小石頭一路上都悶悶不樂。能讓呆呆獸都表示困擾,足以說明他的煩惱程度。


  “別想了,吃完麵趕緊回去百煉武館,我反正是不敢再偷懶,不然你爹這個唯一指定讚助商就要連夜撤資了。”


  江聞把碗裏的麵吃完,連湯帶水一絲不剩,才意猶未盡地說道,“我就是懶得在山上置辦這些體育器材,才在羅師傅這裏辦的VIP健身年卡。其實用炒鍋鍛煉和用沙袋也差不多嘛,跟外行真的沒辦法交流……”


  小石頭卻恍若未聞,低頭看著飯碗。


  (._.`)

  江聞拍了拍他的腦袋,“世態有時候不一定對,但倘若不似你想象,倒肯定是有它背後的原因。你可以翻書、可以問人,可以自己想,但終究要解決的問題不僅是問為什麽,還得從根上找。”


  小石頭懵懵懂懂地聽著,隨後說道:“那師傅你知道嗎?能不能告訴我?”


  江聞哈哈一笑:“不知道。練武功有什麽好玩的,如果像你想看的那樣,厲害的站著,弱雞的躺著,對錯清清楚楚,江湖哪裏還有這麽多的恩怨情仇?真想不明白的話,你還是跟我學做飯吧,隻要有人敢說你做的難吃,你可以用物理方式讓他承認好吃。”


  遠處馬蹄聲響起,隆隆欲震,江聞眯著眼睛觀望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說道:“江湖就是這樣,有百戰百勝卻贏了個家破人亡,還有人屢戰屢敗卻家財萬貫。今天嚴師傅打贏了比賽,輸了道理,踢館本是踢個交情,向來如此。真動手的人,自然會被人輕易用道德打敗。這一點,確實是嚴師傅輸了。”


  小石頭想了想:“向來如此的……便對嘛?”


  “……樹哥兒,你怎麽也來了?”


  江大掌門喟然歎道,“師傅我要是懂這些,哪裏還需要躲到大王峰頂上?你既然入了我門下,就和師傅我一起在山裏跪著吧……”


  小石頭看上去就五六歲大,實際上已經十歲,再過幾年成親都綽綽有餘,但江聞老把他當小孩子,直到他問出這樣的問題。


  江聞拍了拍他的腦袋,忽然說道:“想知道為什麽要習武,改天我就教你讀書,今天師傅給你講個故事。”


  江大掌門清了清嗓子,正讀的聲音清亮透明,連邊上的店家都忍不住過來聽。


  “晉人所好清談,又稱揮犀,自詡已知幽明,卻不知道詳裏,因此把這些禍福妖祥前前後後合在了一起,用‘誌怪’的名義寫下。”


  “說到底,是那些讀書人自視甚高,自詡學究天理、道指太玄,想盡辦法想要調查。可越到後來,他們也隻有吃了何晏的五石散,醺醺如醉奔走狂呼的時候,才能胡亂寫下幾筆,隨後筋疲力盡地,在惶恐不安中睡個好覺……”


  “《異苑·卷七》曰:晉溫嶠至牛渚磯,聞水底有音樂之聲,水深不可測。傳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或乘馬車著赤衣幘。其夜,夢人謂曰:「與君幽明道閣,何意相照耶?」嶠甚惡之,未幾卒。”


  “至於深涉其中,以行貌絕美著名的何晏,在被司馬懿所殺之前已經深染其中。那時的何晏‘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可見服用五石散的後果,他自己都顧不上了………”


  “再一個,前宋朝禧二年六月,京師民訛言帽妖至自西京,入民家食人,相傳恐駭,聚族環坐,達旦叫噪,軍營中尤甚。上慮因緣為奸,詔立賞格,募人告為妖者。”


  “既而得僧天賞、術士耿概張崗等,令起居舍人呂夷簡、入內押班周懷政鞫之,坐嚐為邪法,並棄市,其連坐配流者數人。然訛言實無其狀。時自京師以南,皆重閉深處,知應天府王曾令夜開裏門,敢倡言者即捕之,妖亦不興。”


  “最後雖然號稱找出元凶,就像僧天賞、術士耿概張崗等,但是這事件還是無頭了之,就連本身沒有留下官方解釋,仿佛這個連軍營驚懼的帽妖就是個笑話。但是六扇門招募的武林人士,那是一百二十七條人命,就隻能用一句‘是歲,百餘人無狀毆鬥皆斃’來草草結案,連包拯坐開封府,都沒敢命展昭重查……”


  邊上的店家聽得如癡如醉,忍不住插話道:“道長,那你有沒有聽過城外五裏亭的事?十年前那裏遭遇大饑沒一個人跑出來,已成鬼域。可時至今日都經常有人說,亭裏看到無腿女人出沒,抱著已經斷氣的嬰兒,與過路討吃……”


  “略有耳聞。”江聞點了點頭。


  掌櫃一邊收桌子一邊說道:“這些事情簡直駭人聽聞,前後也有幾十人看見,卻誰都說不清首尾。不知道這位道長住在何處,下次還聽見故事,不妨來這裏吃碗麵慢慢聊。”


  江聞拱了拱手,把飯錢放在桌上,“暫居此去十裏,大王峰。”


  哐當一聲,店家手裏的碗掉在地上,麵湯灑了一地,可他的眼睛卻紋絲不動地盯著對方,瞳孔因為恐懼縮成了一個黑點。


  “學武,是為了活下去。”


  江聞帶著小石頭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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