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世人千萬種
第142章 世人千萬種
“放手吧, ”尹幼蘅對她說,“我知道你不願意看我去死,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曲紅昭沉默片刻, 退開兩步:“我要去見太後,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來?”
“也好, ”尹幼蘅想了想, “我是該和姑母告個別。”
經過怡華殿門口,守衛們見到她和曲紅昭並行, 自然無人攔阻。
一路上, 尹幼蘅把背挺得筆直,頭揚得高高的, 仿佛她還是那個驕傲的貴妃娘娘。
路上偶有三兩宮人把視線投向她, 她全都視若無睹, 一步一步端莊優雅, 似乎她腳下踩著的不是青石板,而是封後大典上的正紅色紙蔚。
有人不解地看著她,覺得她大禍臨頭還這般高傲,簡直可笑。
隻有曲紅昭知道, 她在走的是一條決然赴死的路。
兩人並肩而行, 尹幼蘅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陛下不會殺姑母的是不是?大楚以孝為先,姑母的身份擺在這裏, 他若賜死太後, 定會被天下人指摘。”
“陛下不會殺她。”
“那就好,”尹幼蘅輕聲歎息, “不過,姑母一直是最要強的性子,她一定受不了今後一落千丈的生活。”
“那又怪得了誰呢?”曲紅昭反問, “最初,陛下不是很敬重她嗎?”
“你說得其實沒有錯,”尹幼蘅道,“但自從太子表哥去了,姑母就一直難以平息心中的怒火,哪怕陛下對她再敬重,她也會想,若是她的親生兒子登基了,定然會讓她過得更好、更舒心。走到如今,到底該怪誰?我也在反複思索這個問題,怪當初的大皇子?怪後宮毀了她?還是怪尹家的貪得無厭?”
“……”
“曲紅昭,你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我再勸你一句,你肯不肯聽?”
“你說。”
“從我和姑母的親身經曆來看,後宮真的不是一個好地方,”尹幼蘅正色道,“待此間事了,你就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進宮,不要做皇帝的女人。”
曲紅昭苦笑:“你不是第一個這樣對我說的人。”
“姑母對我講過,她做皇後的時候,要為先帝操辦選秀。她說,從那些家世容貌俱佳的年輕姑娘裏精挑細選出幾個,送給自己的夫君做小妾,那可不是什麽好滋味。偏偏麵上還要裝著賢良大度,不然就會被帝王不喜,”尹幼蘅道,“你若做了皇後,總也要麵對這些的。皇帝現在還沒得到你,願意為你守身如玉,可他得到以後呢,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可以做到一如往昔嗎?”
“……”
“你笑什麽?”
“抱歉,”曲紅昭聳聳肩,“聽到你用守身如玉來形容陛下,我就忍不住想笑。”
“好吧,”尹幼蘅歎氣,“你繼續這樣沒心沒肺,大概就不會傷心了。”
曲紅昭做了個閉嘴的手勢,表示自己不會再笑出來了,請她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陛下喜歡你,從放荷燈那一夜開始,我就隱隱有了預感,”尹幼蘅牽住她的手,“我相信你們在一起的前幾年一定會過得很甜蜜,可是他是皇帝,有坐擁後宮三千的權力,他甚至不需要主動提出想擴大後宮,群臣就會給他送上各種各樣的借口。”
“等等,什麽荷燈?”
“這不重要,”尹幼蘅搖搖頭,“你若不愛他還好些,頂多像以往我們相處時一樣,拉著那些嬪妃去打牌玩樂罷了。你若真的動情了,才是災難。”
“你擔心我?”
“當然,難道隻有你能擔心我不成?”
“既然擔心,就留下來看著我嘛。”
尹幼蘅笑了笑:“你可真是會見縫插針。”
“你若肯活下來,我就離開後宮,陪你去雲遊天下,看盡青山秀水,好不好?”
尹幼蘅忽的眼眶紅了,卻還強顏歡笑道:“陛下若聽到,怕是要氣壞了。”
“他若聽到,該是恨不得跟著我們兩個一起出發才對,”曲紅昭道,“可惜,一日為皇,他就一日要被責任絆在京裏。”
尹幼蘅駐足,抬頭望向太後所居的康寧宮:“我真希望這段路能再長一點,但是我們已經到了。”
曲紅昭看她:“你可以在這裏等我一會兒嗎?我想先和太後娘娘說幾句話。”
“好,”尹幼蘅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反正,我現在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
康寧宮正殿。
和怡華殿如出一轍的靜寂,偌大的正殿裏隻餘下一位宮人,竟是曲紅昭許久未見的江許約,她正拿著藥杵在磨著什麽草藥,看到曲紅昭,就站起身行了禮。
“你在這裏做什麽?”
“磨藥,”江許約回答,“這藥是太後娘娘每日都要用的,今日沒人給她備藥了,我想著就由我來吧。”
“你怎麽沒隨那些宮人離開?”
“我要磨藥啊,”江許約理所當然地回答,“而且離開這裏,我應該去哪兒呢?”
“你是宮中女官,也許陛下會重新給你安排個職位。”
“那太後娘娘呢?”
“我還不知道。”
江許約便搖了搖頭:“我不想要別的職位,我要跟著太後娘娘。”
“為什麽?”
“因為娘娘幫過我啊,我江許約總歸是認死理的,太後對我有恩,我自然要跟著她。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曲紅昭點了點頭,“那我就不打擾你磨藥了。”
走出幾步,她忍不住駐足回首,看到江許約仍然坐在窗邊,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磨著藥,仿佛這就是此時此刻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世人千萬種,有人野心勃勃謀朝篡位,也有人安安靜靜堅守著點滴小事。
———
曲紅昭在內殿尋到了太後,她正坐在妝台前對著銅鏡一絲絲地撫過臉上的皺紋。
聽到腳步聲,她沒有回頭,隻是問道:“哀家看起來是不是老了很多?”
“……沒有。”
太後便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怎麽是你?”
曲紅昭不答:“我剛剛碰見了江姑娘,她在給您磨藥。”
太後放下手中的木梳:“她是個好孩子,可惜跟了哀家。”
“你比我想象的要平靜很多。”
“事已至此,再歇斯底裏就太難看了,”太後在頭上插了一隻鏤金菱花點翠步搖,又攬鏡自照,“果然是老了,連年輕時最喜歡的首飾戴起來都顯得不倫不類了。”
“娘娘雍容華貴,很襯這步搖。”
“哀家年輕時,身邊梳頭的宮女都這樣說。可惜啊,那時候,先帝偏偏喜歡素雅,這些東西隻能壓箱底,”太後撩了撩步搖的墜子,“為了迎合先帝,哀家在後宮謹小慎微了大半輩子,又換回來了什麽呢?”
“……”
“說吧,你來是做什麽的?”太後問,“可千萬別對哀家說什麽‘我早告訴過你’這一類的話,我會作嘔的。”
“我來,是為了尹幼蘅。”
太後撫弄著金步搖的手頓了頓:“蘅兒和這件事毫無幹係,事先也並不知情。”
“看來你還是關心她的。”
“你到底是何人?曲紅昭還是麗妃?”
“曲紅昭,自始至終都是曲紅昭。”
“自始至終?”太後聽懂了她的意思,“看來哀家真是老糊塗了,你在我眼皮底下蹦躂了這麽久,我卻也沒能抓住你的馬腳。你既是陛下親信,那就幫哀家轉達一句話吧。”
“請講。”
“哀家知道,礙於孝道,陛下沒法名正言順殺我。告訴他,他若肯放過蘅兒,哀家願意自絕抵命。”
“……”
見她遲遲不說話,太後豎起眉毛:“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蘅兒是你的朋友嗎?證明你不是虛情假意的時候到了,放過她吧。”
“現在不是我不放過她,是她不肯放過自己。”
太後垂眸:“難道她想自盡?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曲紅昭奇怪地看向她,“從我認識她開始,就沒見她過上幾日快活的日子。她不清楚生活可以有多快樂,放棄起性命來自然輕易。”
“你是在譴責哀家嗎?”
“也許我本來是想譴責的,但我發現,原來你也一樣。”
“不一樣,她還年輕,手上沒有造過殺孽,她可以繼續活下去,活得理得心安。”
曲紅昭突然好奇:“你後悔造成過殺孽嗎?”
太後認真思考了許久,才開口道:“不後悔,不管哀家當初是不是殺錯了人,那件事都起到了震懾作用,讓我徹底立穩了腳跟。”
“……”
太後忽然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以為能聽到哀家哭著喊著痛改前非?我告訴你曲紅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可不適合所有人。”
“受教了。”
“不過,哀家還是願意做件好事,叫蘅兒過來吧,我來勸勸她。”
———
半個時辰後,從太後的康寧宮中走出來的尹幼蘅,抱著曲紅昭放聲大哭。
曲紅昭卻稍稍鬆了口氣,這個樣子總比之前那樣輕輕地笑、安靜地哭看起來令人放心很多。
她抱住了尹幼蘅,拍了拍後者的背:“哭吧,哭出來就沒事了。”
尹幼蘅在她懷中嚎啕大哭,生平第一次,完全沒有顧及周圍那些守衛和宮人的視線,哭得撕心裂肺。
“啊——”哭著哭著,她還突然提氣呼喝了一聲,仿佛要把所有情緒都發泄出去。
“抱緊我,”曲紅昭摟住她的腰,淩空而起,用輕功帶她飛躍了一段路,最後停在了一座偏僻處的小樓樓頂,“在高處喊,發泄的效果會更好些。”
尹幼蘅摸了摸臉上半風幹的淚痕,轉瞬間又有新的淚水濡濕了它們。
“你不好奇姑母說了什麽?”
曲紅昭善解人意:“那是你們的秘密,隻要她不是讓你活下來潛伏在我身邊,等待機會將我一擊斃命,我就不問。”
“……”
尹幼蘅站起身:“做了幾年局中人,倒從沒從這個角度打量過宮城。”
她俯視過宮中的亭台樓閣,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感受著身邊烈烈的風,似乎想乘風歸去,又似乎是在與過往的生活做一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