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春闈放榜
第128章 春闈放榜
春闈放榜那一日, 京城裏下了一場大雨。
曲紅昭撐著一支白底繪了紅梅的油紙傘,混在人群裏,耳邊傳來的是書生們的哭哭笑笑。
榜下被圍得水泄不通, 眼看不動用武力是擠不過去了。好在她眼力不錯, 隔著幾丈開外, 透過雨簾, 仍然能辨認出榜上的字跡。
“李涵章……李禾殷……顏如歸……”讀到這三個名字,她微微一笑, 準備轉身離去。
顏如歸的名字排在中下遊, 曲紅昭隻能猜測她也許是刻意為之。
“讓一讓,請讓一讓!”一旁有位書生正往前麵奮力挪動, 在濕滑的路麵上險些摔倒, 曲紅昭經過, 便順手扶了一把。
“謝謝, 謝謝……”那人連聲道著謝,抬頭看到是位年輕姑娘,臉色紅了起來。
“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在下姓夏,字熙平。”
曲紅昭抬眼望去:“夏熙平、夏熙平, 找到了, 你的名字排在第二十三位。”
那人大喜:“真的?!”
他伸長脖子眯起雙眼,努力想去看清榜上的字跡, 待想起來要道謝的時候, 才發現那手執紅梅傘的佳人已經不知何時悄然離去了。
榜上題名者還要再參與一場殿試,才能得賜進士出身, 自此真正拿到進入官場的敲門磚。
隻是這一次,殿試還沒開始,隻春闈放榜便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
起因是眾人終於發現在貢士榜上名列前茅的李涵章, 他並非是大家猜測中出身書香世族的宛平李氏子弟。
他甚至也不是“他”。
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書生,來自帝王的後宮,平日裏鮮少有人直呼她的名字,因為提起她時,人們更習慣稱之為“李美人”。
仿佛一隻點燃的火藥桶被扔進了池塘,炸出一大片水花魚蟹。
朝堂上,眾臣群情激奮,甚至敢於直斥陛下此舉荒唐。
皇帝的表情很無辜:“朕同意李美人去參加科考之前,不是征詢過眾位愛卿的意見嗎?”
“什麽時候的事?臣怎麽不記得?等等……”
隨著有人從記憶深處扒拉出來這茬兒,大家頓時語塞。
該說些什麽?難道說他們當時根本沒把這事兒當真?
敬國公等人意識到,皇帝當時怕是有意為之,故意在眾人爭吵戶部之事時拋出這個話題。那時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此事上,自然輕輕放過。
但這畢竟是皇帝陛下親口在朝堂上提出的問題,他們當時沒當回事,轉頭又要反悔,聽起來似乎不大占理。
若是說實話“我們之所以沒有激烈反對是因為壓根沒覺得她能考中”,聽起來又顯得很胡攪蠻纏。
但不占理也不要緊,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家都會找,登時搬出祖宗禮法,紛紛勸諫陛下。
皇帝的表情更加無辜了:“可是李美人她考都考中了,春闈也已經放榜了,你們還想要朕怎麽樣?”
他的語氣,仿佛眾臣是在無理取鬧一般。
有位年輕臣子實在氣不過,站出來道:“女子閨名本該隻在閨閣之中由親人知曉,或與手帕交互通,但李娘娘如此一鬧,搞得天下皆知她的名諱,實在有違……”
“愛卿慎言,”帝王輕敲了敲龍椅扶手,打斷了他,“你是想指責,朕的後妃不守婦道嗎?”
那年輕臣子怔了怔,自知激動之下險些失言,嚇出了一身冷汗:“臣不敢。”
他退下後,又有位老臣站出來顫顫巍巍問道:“此事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順其自然好了,朕不會幹涉。”
“敢問陛下,什麽叫做不幹涉?”
“殿試結果如何,全看她的表現,朕絕不會偏袒於她,這下諸位愛卿可以放心了吧?”皇帝斬釘截鐵地向眾臣保證絕不偏袒,但眾人想聽的哪裏是這個?
“陛下的意思是,還要允許其繼續參與殿試?!”
“她既然通過了會試,自然便要參加殿試,這有何問題?”
“陛下,參與院試鄉試會試等,尚能推說是李娘娘不懂事而已,但若參與了殿試,萬一得了名次,那可是要點官的!”
“愛卿的意思是?”
“女子怎能入朝為官?”
所有人都聽到武將那一列有人輕咳兩聲。
順著聲音看過去,便看到曲紅昭一身朝服站在其列。
這廝職位未定,除了領賞那一次出現過,其餘幾日從來就沒上過朝,今日卻突然出現,讓眾人很難不懷疑她的動機。
說話的人被噎了一下:“曲將軍自是不同。”
“我有什麽不同?”曲紅昭問道,“難道本將軍這張臉,看在大人眼裏竟像是位男子嗎?”
“……”那人敷衍地恭維道,“將軍有戰功在身,自然不一樣。”
“我的戰功也不是天生就有的,你連參加殿試的機會都不給她,又怎知她將來會不會立功?”
此人啞口無言,隻得拱手道:“是在下失言了。”
立刻有人接替了他,出列進言道:“陛下,李娘娘身為女子卻參與科舉,豈不是擠占了他人名額?莫說讓她參加殿試,連會試的名額也該取締,向後順延一位才對。”
“該是兩位才對,”他身邊有人提醒道,“還有一位名次較低,姓顏字如歸的,亦是女子。”
“愛卿此言有理,”皇帝從諫如流,“不過如此行事總該有法可依,這樣好了,若大楚律法中有女子中了貢士後就需要讓出名額這一條,朕立刻依法行事。”
“……”說話的人很想指著陛下的鼻子罵一句無理取鬧,製訂律法之人又無法預知到今朝之事,怎麽可能會寫下這麽一條?
眾臣輪番進諫,皇帝應付自如,對答間堪稱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眾人漸漸明白過來,好家夥他是有備而來啊。
想清楚後,大家也紛紛打起退堂鼓,打算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再戰。
對於“改日再議”的提議,皇帝隻是笑了笑:“當然可以,隻是朕似乎有必要提醒眾愛卿,離殿試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這是挑釁!眾臣憤憤地想。
有人忍不住看向敬國公,此人不是一直喜歡和皇帝對著幹嗎?這麽今日這般安靜?
敬國公沒心思去搭理他們的目光,隻覺得陛下是失心瘋了,正心下冷嗤,小皇帝這是要做什麽?抗衡不過世家勢力,竟拉女人出來幫忙?
他心下有些被欺騙的惱怒,同時又覺得好笑,看來皇帝是真的拉攏不到什麽人了,居然使出這種昏招。就算這兩個女子能成功站上朝堂,又能幫到皇帝什麽?
他的目光隱晦地掃向武將行列,要說麻煩,他目前最在意的還是殿前都指揮使一職花落誰家。
這個位子,決不能讓曲紅昭染指。
———
下朝後,各懷心思的大人們疾步離去,似乎是急著回去做準備,然後在明日的早朝上圍剿皇帝。
曲紅昭回府換了常服,沒有乘轎子,隻是信步向城西走去。
先帝最寵信的大太監彭公公,此時便居於京師城西一條巷子裏。
曲紅昭扣響門環,門房見到是她,忙迎她進去,一邊還說著吉利話:“公公吩咐過,若將軍來訪,無需通報,咱府上這般待遇您可是頭一份了。公公前段時日還提起過將軍呢,見到您他定然開懷。”
曲紅昭笑了笑,由著門房將她引入一間幽靜的小院。
彭公公正在院子中和自己對弈,見到她便給她斟了杯茶:“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恭賀將軍覆滅北戎。”
“謝公公。”
“坐吧,”彭公公端詳著她的神色,“你在煩惱要不要接任殿前都指揮使一職,是也不是?”
“果然瞞不過公公。”他的幹兒子彭禮目前正是皇帝麵前最得用的太監,對於他的消息之靈通,曲紅昭絲毫未感到驚訝。
“老夫在先皇身邊伺候也有幾十年了,”彭公公屏退了下人,示意曲紅昭執黑子,“先帝年輕時,最喜素色,尤其喜歡看後妃們穿白,還曾用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形容她們。”
他這段故事提的突兀,但曲紅昭知道他所言必有深意,一邊認真聆聽,一邊在棋盤上落子。
“老夫還記得,那時候啊,後妃一個個爭相著白衣,連首飾也帶的很素雅,這般穿著其實不太合規製,但既然陛下喜歡,內務省自然也不會沒眼色地去多管閑事。”
“……”
“但陛下晚年時,又開始忌諱身邊人穿白,覺得不吉利,什麽象牙白、月季白,全都不行,那一陣子啊,後宮又開始一片紅紅綠綠、花枝招展。”
曲紅昭輕歎。
“有個剛進宮的貴人,本來挺受寵愛的,偏偏不知聽了誰的挑唆,信了先帝喜歡白衣,故意在陛下麵前一身白紗月下起舞,”彭公公落下一子,“結果可想而知,她被陛下冷落了。”
曲紅昭垂眸,看著棋盤。
“那時候,陛下本來私下對老奴說過,冷她一個月,給她點教訓便好,”彭公公笑了笑,“可是一個月後,陛下有了新寵,早把她忘到腦後去了。”
“帝王心思易變,我明白的。”
“我說這個故事,不隻是說心思易變,而是他變了,你就要跟著變化去適應他,要妥協的是你,要改變的也是你。永遠是你,不會是他。”
“公公不建議我接受這個職位?”
彭公公歎氣:“當今陛下瞧著是個好的,仁慈,有擔當,你和他做君臣,能長長久久。”
“……”
他話鋒一轉:“但你若放棄好好的臣子不做,跟他談感情,就是自毀城池。”
“原來公公連這個都知道。”
“是男人,就會變心,我雖然隻是半個男人,卻也清楚得很,”彭公公對著曲紅昭的一步爛棋皺起眉毛,“我說的變心並不隻是對感情,還有對權力,對欲望。”
“……”
“你若做了都指揮使,和他朝夕相處,真的能做到不談感情嗎?”
曲紅昭沒有回答。
“恕老夫多嘴,我在宮裏這麽多年,看過太多太多,我不想你重蹈覆轍。也許他曾經願意為你讓步,可是這份讓步隻能是他自願,你無法強求,但隻要他想,他就能強迫你退讓。你們之間不會有平等的感情。很多女子都想進宮,我很好奇,她們有沒有想清楚,和一個掌握自己生殺大權的男子共枕而眠,那會是一種什麽感受?”彭公公再次落下一子,看著棋盤道,“我勝了。”
“您勝了。”
彭公公看著她的神色,歎道:“但你還是會去做殿前都指揮使對嗎?”
“沒錯。”
彭公公的表情很複雜。
“縱有千般不願,隻一條理由便足以讓我留下來。”
“是什麽?”
曲紅昭的神色已經堅定了很多:“敬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