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報答
第112章 報答
定北侯府。
又到了一年春日, 曲紅昭沐浴過後,便換上了一襲春衫。
這春衫是嫩綠色的,沒有太多圖案, 隻在裙擺處細細繡了玉白色的花。
曲紅昭一身輕紗廣袖, 站在院子裏, 被風一吹, 仿佛一株剛發芽的新柳,清新雅致。硬生生讓剛剛跟著一位血人回來的太醫揉了揉眼, 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太醫進了房間, 先請她坐在屏風後,伸出一隻手腕, 再將一方絲帕覆在她的腕上, 這才伸出手給她診脈。
太醫常在宮中行走, 謹慎慣了, 就算此時麵對的不是後妃,也要把這套避諱做全。
曲紅昭順勢打聽了一下:“太醫院目前有多少醫女?”
“大概十餘位,”曲紅昭洗幹淨後,太醫麵對她時終於不再戰戰兢兢, “將軍問這個做什麽?”
“隻是突然想到, 如果每次看診都要如此避諱的話,也許請醫女來把脈會方便些。”
太醫笑了笑, 為她解惑:“將軍, 醫女是沒有把脈的資格的,隻有在太醫們不方便直接上手處理的情況下, 才會用到她們,讓她們做些諸如為娘娘們換傷藥一類的簡單活計。”
曲紅昭點點頭:“我懂了。”
太醫收回把脈的手:“將軍身體康健,隻是近期失血較多, 人比較疲憊,在下待會兒給您開個補氣益血的方子,再多多休息就好。隻是……您身上想必是有傷口的吧?”
曲紅昭按了按胸口:“有,但是我猜這又是您不方便直接處理的情況了?”
“……在下這就派人叫位醫女過來為將軍上藥。”
“不用了,”曲紅昭搖了搖頭,“讓府裏的丫鬟幫忙就好。”
太醫微微鬆了口氣,讓丫鬟進來描述傷口情況,他則在屏風外聽著描述添改草藥方子。
曲紅昭的傷痕不淺,偏偏她剛剛還作死沐了浴,此時傷口泡得有些泛白,丫鬟驟然麵對這道傷,看起來簡直像是要昏倒了。
太醫聽了描述也皺起眉頭:“將軍,這樣嚴重的傷口,不該碰水的。”
“我實在忍受不了那一身血。”
太醫想到剛剛的血人,也著實沒什麽可反駁的,隻得囑咐道:“將軍切記在傷口痊愈前不要再碰水了。”
曲紅昭自然同意,她又沒有自虐的習慣。
丫鬟描述傷口的聲音和太醫細細詢問傷處情況的聲音交織,讓曲紅昭忍不住提出疑問:“您以往在宮中給娘娘們看傷,也是這樣靠醫女來描述的嗎?”
“在下目前倒還沒診治過受了刀傷的娘娘,”太醫搖了搖頭,“不過將軍的猜測沒錯,此前有娘娘不小心受了傷,的確是需要這樣做。還有身上發了疹子等情況,都是要讓醫女來描述。”
曲紅昭提出意見:“這麽說,若醫女可以直接開方子的話,會方便很多。”
太醫一邊寫著方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她們哪有這份本事呢?”
“那為何不教給她們呢?”
“這……”太醫遲疑,曲紅昭從屏風後探頭看了看他的神色。
從他略顯尷尬的表情中,她讀出了一層“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含義。
的確,宮中這種特殊的地方,女子身份會比男子方便許多,若有精通醫術的醫女出現,他們的地位可能要退一射之地。
太醫閃爍其詞:“女子畢竟不擅醫,費心力講授也未必教得出什麽結果。您看史上諸多名醫聖手,醫祖、醫聖、藥王,其中又有哪位是女子呢?”
曲紅昭已經重新穿好衣服,此時轉出屏風外,笑著對他頷首:“我明白了。”
太醫被她看得有些心虛,開好方子後便匆匆離去。
曲紅昭送他出門,再回院子時發現父親已經在庭中等著自己,滿院的下人都已被他屏退。
“太醫怎麽說?”
“無礙。”
定北侯看著她,目光沉痛:“我這個官當得糊塗,竟不知事態已經發展到了這種地步。”
“父親……”
“我以為尹家那個老狐狸隻是想要他的女兒當皇後,從何時開始,竟……竟……”定北侯有些說不下去,在院子裏的石凳上頹然坐了下來。
“大概是陛下的所作所為,讓他越發感到皇帝是他無法掌控的,”曲紅昭在他身邊坐下,“不管他目前有沒有決定對陛下下手,先除掉我,總是沒錯的。”
“三萬邊軍震京師,著實威風得很,”定北侯拍了拍女兒的肩,“他大概是擔心此事重演。”
曲紅昭點了點頭。
定北侯神色複雜:“若我們保持中立,此事原本不該牽涉到你。”
“從當年我接了先帝的旨意開始,我們曲家就和今上綁在同一條船上了,”曲紅昭勸道,“父親,您曾經說過,定北侯府的未來交給我了,那就讓我來做決定吧。”
“……你長大了,”定北侯望著院子裏的花樹,陷入回憶,“為父還記得,我第一次把你們姐妹抱在懷裏時,你特別乖巧,倒是你妹妹連雙眼都沒睜開就抬手給了我一巴掌。那時我就想,你們長大後一定是一個溫順、一個叛逆。”
曲紅昭笑了笑:“結果呢?”
“結果是為父想多了,”定北侯苦笑,“你們兩個一個比一個有主意。”
曲紅昭客氣道:“是父親教得好。”
定北侯聞言簡直想抹一把辛酸淚:“我何德何能,把你們教成這樣?”
曲紅昭大笑起來:“我知道您其實很為我驕傲。”
“你這厚臉皮也是我教的?”定北侯到底沒繃住嚴肅的麵孔,也跟著笑了起來,“好吧,我承認。為父是個文人,但聽了你那些戰場上的故事,也會為之心情激蕩。你是我們定北侯府的驕傲,紅昭,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曲紅昭俯身過去給了父親一個擁抱:“我會的。”
———
第二日,早朝。
曲紅昭站在百官之中,穿著一身繡了豹子的武將三品朝服,意態閑適,仿佛自己就是一位來上早朝的平常臣子。
倒是其他人不太習慣,總是忍不住去打量她。
待陛下進殿,眾臣拜過,至元伯就迫不及待地提起正事。
皇帝便宣了候在殿外的端王世子入內。
楚子然進入大殿,第一次來到這種場合,倒也不見他緊張,看到曲紅昭時,還挺興奮地想對她打個招呼,大概是及時意識到場合不對,手剛剛抬起來又放了下去。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年輕女子,隻有曲紅昭認出,這便是那位曾和世子一同被擄走的侍女鶯兒。
至元伯沒有去問她是何人,隻是急不可耐地看向楚子然:“世子,請你講一講曲將軍是如何將你從北戎人手中救回來的吧。”
“好。”提起此事,楚子然的神色也肅然起來,沉聲給在場眾人講了自己的北戎一行,以及右龍武和曲紅昭一行人的神兵天降。
“我不知道京裏這種‘北戎並不危險’的論調是從哪裏來的,但是北戎真的很危險,我差點就回不來,而我的婢女蓉兒是真的沒能回來。”
“但是你被救回來了,”至元伯盯著他,“假使我的女兒落在北戎手裏,他們本也可以把她救回來的是不是?曲將軍根本不需要殺她的是不是?”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潛入一次後北戎必有防範,這個方法不太可能再用第二次……”
“那也可以用別的方法不是嗎?!”
楚子然麵對至元伯的怒吼,歎了口氣:“我對令嬡之事深感遺憾,但是我相信曲將軍的判斷。如果可以救人,她一定會盡全力施救。我們那一路上,有老人,有傷者,有斷了條腿的人,他們都會拖慢隊伍的速度,但曲將軍並沒有放棄其中任何人。”
“……”至元伯一時語塞,立刻便有其他人站出來道:“那也不必射宋姑娘一箭,世子單在這裏強調北戎危險,但你可別忘了,宋姑娘不是死在北戎人手裏,而是歿在曲將軍箭下的。”
楚子然覺得此人簡直是胡攪蠻纏:“如果宋姑娘落在北戎人手裏,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那人笑了笑:“世子年輕氣盛,而曲將軍貌美如花,如此傾力維護也是有的。”
楚子然大怒:“你什麽意思?”
“世子,”一旁的鶯兒叫住了他,“陛下,可否容奴婢說幾句?”
“你又是何人?”至元伯問道。
“奴婢名為鶯兒,曾和世子一同被擄去北戎。”
皇帝點了頭:“你說吧。”
“是,”鶯兒轉身麵向至元伯等人,“奴婢曾落入北戎人之手,所以對宋姑娘會遭遇之事大概有一點發言權。”
有人低低地哼了一聲,倒不覺得一個小小婢女能掀起什麽風浪。
“當時和奴婢一道的,還有一位叫作蓉兒的婢女,”鶯兒眼裏似有淚光,“她一直比我聰明,比我靈巧,也更得世子的喜歡,我那時心裏是挺嫉妒她的。如果沒有客死他鄉,她應該會活得……”
有人打斷她:“我沒有催促姑娘的意思,但這畢竟是早朝,文武百官議事之所,我們不是很有時間去關心下人之間的這些小心思。”
鶯兒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很快進入正題的。”
她繼續道:“我覺得,一個女人落入北戎士兵之手,會遭遇什麽,你們其實猜得到。隻不過在無盡的毆打和強/暴之外,他們卻還想嚐嚐大楚人的肉味。”
朝上一片靜默,許是有人覺得惡心,搖頭道:“北戎真是蠻夷之地!”
至元伯一夥卻有人提出異議:“這隻是姑娘一麵之詞,曲將軍救了你,也許你因為感激,故意誇大事實。”
鶯兒看著他們,麵色平靜地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麵褪下了衣衫。她大概是早有準備,才穿了一件極易穿脫的衣物。
衣衫委地,鶯兒全身光裸地站在眾人麵前。
曲紅昭第一時間要衝過去給她遮擋,卻被鶯兒抬手阻止:“將軍,我欠你一命,自當報答。何況,我受夠了這些虛偽之人的論調。”
一個女子,赤身裸體地站在眾人麵前,曲紅昭沒法想象她需要多大的勇氣。
所有人都看清了她身上的層層疊疊的傷疤。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指著最明顯的一大塊形狀奇怪的疤痕:“當時有人在我胸上割了一塊肉下來,當著我的麵烤了吃了,他們還強迫我吃了一塊。”
“……”
“我能活下來隻是僥幸,蓉兒受不了這個,找了個機會自絕了,”鶯兒看著至元伯,“我不懂政事,更不懂為什麽有人要散播北戎並不危險這種奇怪的謠言,就為了貶低曲將軍的功績嗎?宋姑娘之死難道不是這些人的錯嗎?如果不是有人給她灌輸了這樣的觀念,她會在兩兵交戰之時輕易跑去戰場上嗎?”
至元伯沒有接話,隻是移開了視線。
鶯兒卻向他走了幾步,展示著體無完膚、傷痕累累的軀體:“你看著我,告訴我,你忍心讓你的女兒遭遇這些嗎?你能說曲將軍當時的決定有錯嗎?”
“我……”
敬國公在對他使眼色,但至元伯始終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鶯兒向他走一步,他就後退一步:“我……我……”
鶯兒又看向剛剛打斷自己的大臣:“你說你沒有時間去關心一個下人的想法,但我一個做奴婢的都懂的道理,你們為何不懂呢?一個下人尚知報答,你們呢?若無曲將軍守護邊關,你們還能在這裏安心勾心鬥角,去想著怎麽對付她嗎?若無邊關將士守衛北境,你們還能在這裏琢磨怎麽克扣軍餉嗎?”
“……”
“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她淡漠的眼神掃過這些人,突然向一旁的盤龍柱上一頭撞去。
曲紅昭及時飛身而出,一把將她撈在懷裏。又順手扯掉了身邊一位大人的衣服,給她披在身上。
被她順手扯掉衣服的敬國公本人,穿著僅剩的中衣,衣衫不整地站在百官最前方,驚恐且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