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剪去我的發
第二天,我同樣睡到自然醒,時間也恢複正常。
八點多,我已經可以到外麵的粉湯店裏吃早餐。我不再戴那個護頸圈,雖然複位過後的脖子依然讓我在轉動時有些陰影,但我覺得已經無大礙。
醫生出於安全起見,總免不了以滿格標準下醫囑。不過,脖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應該有把控的自由,多加小心就是了。
吃過早餐後,我成了就近一個名叫“達拉”的理發店的第一個顧客。那店裏隻有三個人,一對雙胞胎和一笑容可掬的年輕大姐。那對雙胞胎是老板兼理發師,而那個年輕大姐就是洗頭妹。
我謹慎地跟年輕大姐說我脖子不舒服,讓她洗頭時動作別太大。大姐隨口應允,而整個過程她也的確小心,每次要搬動我的腦袋,她都對躺在臥榻上的我先預警自己的動作,然後小心輕放。
到了剪發環節,站在我身後的理發師主動問道:“怎麽弄到脖子了?”
我回了個“嗯”。他其實也就是表明我脖子不舒服這件事他也聽到了,讓我放心。
我看著鏡子裏的他,也從鏡子裏看另外一個,心裏很好奇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
“我是弟弟。”他說道。
“實在分不出來。好神奇。”
“雙胞胎都這樣羅。”
那哥哥不務正業,反正也隻有我一個客人,他一會從眼前的鏡子裏經過,一會去到魚缸那邊。他插了一句:“你以後多來,來多了,就認得了。”
弟弟拔弄了一下我的頭發:“想怎麽剪?”
“剪個栗子頭吧,越短越好。”
“嗬嗬,從長發一下子到栗子頭,是不是有些可惜。”
我沒說話。
我當然有原因。一是我想中午跟王常一起實地察看,二是這長頭發經過董倩的奚落留著竟顯無趣。
第一個原因是剛性需求,畢竟是去做偷偷摸摸的事,長頭發算是一個過於明顯易記的形象特征,不能留有隱患。當然了,這也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並沒有和王常交流,我想一會再跟他說。
第二個原因關乎心情,董倩在醫院裏關於長頭發的那一番看法,其實直擊我心。自閉,自私,或許言過其實,卻不無道理。大學那會,我也是短發的,長頭發是畢業後的事。
在畢業即失業的事實跟前,我當真把自己埋到這長發裏,那時候丁香並不反對,我以為那是她對我的愛,愛的放縱,她說沒事,機遇未到而已,總會有我可以去做的事,所以,我無所事事彈琴哼歌並非不可接受。再後來,丁香不再是我的,這長頭發反倒成了我遮蔽外界的貼心屏障。
每個把自己摁在心靈角落甚至關小黑屋的人,各自都有與外界隔離的方式。而我的這種隔離,還有一種助力,那就是媽媽。媽媽說,我與別人不同,別人需要去打拚的,她都已經給我備好。
她說,我有足夠的時間去體驗、體悟自己與這世界融洽相處的方式以及位置。身為我的成長設計師,她認為我身體健康,心智健全,這就已經是滿分作業。以大學畢業為界,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去設計,隻要做到不傷害別人不為害社會即可。
特別是,她是見過丁香的,也知道丁香對我畢業後失業狀態的態度,所以,她認為自己可以放心,最後的風箏線隻是那個我名下的帳戶,她等著我拿結婚證去交換。
我看著鏡子裏的長發被一剪刀一剪刀地淩遲,我還能從鏡子看到它們悲傷地跌落在剪發袍上,然後又從那袍子上滑落,落到我無法低頭去看的地板上。
這個過程,對它們是決絕,對我卻將是另一種帶著清新感的重生——在鏡子裏,從長發男到一個栗子頭男,當真是改頭換臉,讓人訝然。我能感覺到耳後、額頭的末梢神經在蘇醒,原來它們已經忍了太久,它們和我一樣喜歡這種風至即涼的爽快。
我發覺鏡子裏我的眉眼也清晰晴朗起來,從原本的陰柔蛻化成帶著英氣的真實,隻是我的神眼睛依然沒有曾經的那種清澈。
也許,歸來還是少年真的隻能是一聲歎氣。
也許,所有美好的祝願一旦被大麵積傳用,就隻能是一聲歎氣。
恍然間,我覺得自己真的太傻,其實這一頭長發也並非一個有關於丁香的儀式,有它,我不會因為丁香而好受些,沒有它,也更不會因為丁香而難受些。
丁香是一塊暗斑,大不了是一個痣,誰身上沒有塊暗斑,就算沒有,也會有那麽幾顆痣的。
我看著鏡子裏自己清晰的臉,漸漸覺得丁香隻是一個存在,一個離我已經遠去的存在。而更近的,是劉飛母子,是董倩。
我依然覺得丁香是我心中最美的姑娘,但劉飛溫柔裏的幹脆、以及董倩不無擔當的犀利更加真實。
我有足夠的時間去體驗、體悟自己與這世界融洽相處的方式以及位置!
媽媽所說的意思,應該也在這微妙處吧。
可歎的是,她其實並不關心我和丁香的現在,正如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丁香就是我的未來一樣。
她甚至不知道我來這個城市是為了什麽。她不知道我是不想和丁香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樣的空氣。
她可能是天底下最不靠譜的媽媽之一,雖然她仍然把風箏線攥在手裏,但卻賃自負不去管我正在什麽樣的風景上飄蕩。
她隻要求我告訴她,風景的確切地點是哪裏。她給我寄釋迦果,也無非是確認我給她的地址是真實的。
理發師對自己的技術和作品都表示滿意。
“有些人剪栗子頭總是把前麵剪平,其實像我這樣斜著有個角度才更合理,你看,是不是很精神。”
我不知道他說的別人剪的樣子,但對鏡子裏這個發型還是報以微笑,表示接受。
“其實夏天留那麽長的頭發是沒必要,以前那些做藝術的總留長頭發,現在也越來越少了,”
他又補問了一下:“你也是搞藝術的?”
我臉上一熱。蒼天大地,藝術、文化之類,到底在普通人心裏留下了多少孽障。
剪好,衝過水,吹幹,一切妥當,這個小理發店依然沒有新的客人出現。我發現門口其實就有一個魚缸,它占了一個理發工位。而同胞胎哥哥在同一側正在裝置的魚缸比門口這個更大,幾乎占了兩個工位。
“怎麽搞這麽多魚缸,第一次看到理發店裏有魚缸,而且占了地方,不可惜嗎?”
弟弟笑而不答,自顧去哥哥那邊幫忙遞東西。
哥哥回答道:“原來那個太小,魚長大了,得給換個大的。”
關於養魚占用生意空間的疑問,人家直接不屑於回答。
“這是條什麽魚,好漂亮。”
“龍魚,養了快半年了,開始時才五六公分,現在一二十了。它可以長大到四十六十公分那樣。”
“龍魚,很值錢吧?”
“可以幾萬塊錢。不過,你養它的同時,也在養自己的心嘛。”
我剪去我的發,是不是也在剪去我多餘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