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糊塗將軍

  第70章 糊塗將軍

    一入福寧殿,如墜煙海。


    一陣半白的煙霧直衝麵門,一股濃鬱的香燭夾帶著草藥氣味撲鼻而來,直嗆得人想咳嗽。偌大的福寧殿裏,宮人太監分立兩旁,幾名太醫坐在一處擺弄藥石,而另一端,一名身著紫色法衣的道士站在醮壇前,手持法器,踏罡步鬥,掐訣念咒,口中念念有詞。層層紗幔的盡頭便是禦床,皇帝靜靜躺在上麵,時不時咳嗽幾聲,看不清他的神色容貌。


    如蔓萬萬沒想到福寧殿裏會是這樣一番景象,極力控製要覆住口鼻的想法,忍住打噴嚏的欲望,側頭看了眼趙熠。隻見趙熠還算鎮定,但臉上依舊遮掩不住厭惡的神情。


    兩人走到皇帝床前,叩首行禮。皇帝趙恒抬起眼皮,縱然虛弱,他的眼神中依然充滿凜凜威儀:“老四,你難得入內廷來看朕,怎麽,你是來替太子求情的?”


    “太子的事情,父皇自有聖斷,輪不到兒臣置喙。”趙熠頭也不抬,語氣平平地回應。


    皇帝對著趙熠頭頂的玉冠注目一會兒,收起威勢,緩了緩臉色道:“那你來做什麽?探視朕?”


    “父皇春秋正盛,這一點小疾,有了碧元天師的保鎮,定然很快便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趙熠的這番話,在如蔓聽來語氣敷衍,甚至有些嘲諷的意味,可重病中的皇帝聽了卻十分高興,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嘴角微微勾起,目光中露出了慈父般的和藹親近:“老四,你很少這麽對朕說話…”他的手從被子中移出,慢慢伸向趙熠,聲音竟有一絲顫抖:“老四,其實你也是個好孩子…”


    趙熠明顯地身體一僵,完全不曾料到皇帝會有這個舉動。他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跪著往前挪了幾步,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放在皇帝掌中。


    皇帝將他的遲疑看在眼裏,輕輕拍拍他的手,幽幽歎息一聲:“這些年,朕對你嚴厲了些,但朕知道,你很有出息。契丹六皇子一案,你處理得很好,朕重重有賞。”說著,皇帝的目光轉向葉如蔓,道:“葉樂水,你也有功,朕亦有賞。”


    如蔓聽了忙誠惶誠恐地磕頭:“奴才無功,都是殿下明察秋毫,方才令真相水落石出。”


    皇帝見她這般謙恭的態度,非常滿意,又道:“朕看得出,你有點本事,日後好好輔佐祐王,聽到了嗎?”


    趙熠的手被皇帝握著,腦中忽然一陣空白,身體僵在那裏,原本要說的話也忘記了。直到聽到皇帝吩咐如蔓“好好輔佐”自己,臉上才多了些神色。


    皇帝見趙熠像塊木頭般一動不動,麵無表情,既不謝恩,也不說話,這般冷淡對待皇恩的態度難免讓他不悅,他將自己的手抽回,正色道:“太子的事,仍有疑竇。老四,你是探案的好手,就替朕查一查。葉樂水,你協助祐王。”


    趙熠仍身在一團紛亂的迷霧當中,他萬萬想不到今天入宮會有這樣一番遭遇,他那向來冷淡無情的父皇,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自己的父皇,竟主動握住自己的手,誇自己有出息,難道皇帝已經病入膏肓、精神恍惚了嗎?

    直到葉如蔓在旁邊高聲應了句“奴才遵旨”,趙熠才回過神來,匆匆領旨謝恩。一直到出了內廷,趙熠依然一言不發,眉頭緊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他思考得太過專注,以致於拐彎時差點撞在了廊柱上。


    “王爺小心!”葉如蔓低聲提醒。


    “嗯。”趙熠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向內廷的座座宮殿,兩眼放空,陷入沉思。


    “王爺?”如蔓大著膽子問道。


    “你說,官家是不是病糊塗了,在我印象裏,他從沒有拉過我的手。”趙熠見四下無人,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表情,語氣淡淡地說道。


    如蔓怔住,一時不知是該提醒他這是皇宮要謹防偷聽,還是該心疼他從小就沒有體會過父愛。


    遠處的紅牆綠瓦盡數落入趙熠幽深的眼眸,他輕輕眨了眨眼,那些富麗精致的建築化為一片模糊的景象,時空在這一刻變得扭曲:“小時候我不懂事,看到別的皇子到了生辰都會收到禦賜的禮物,而我卻從來沒有。所以每年生辰,我都要大鬧一場,哭著喊著要見官家。宮裏的太監總說,官家政務繁忙,不讓我去。到了十歲那一年,人都說每十年是個大日子,我想官家應該賜我些好東西吧。我便在殿中坐了一天,直到太陽落山,星辰低垂,才有一個太監帶著一卷薄薄的黃紙。我當時很興奮,對我的第一份生辰禮物充滿期待,結果,卻聽見太監冷冰冰的語調說著派遣我去河東曆練。我聽完隻覺得五雷轟頂,不敢相信,直衝到福寧殿外懇求他不要讓我離開汴京,而他卻連殿門都不曾讓我踏入。我回去後,在母後的畫像前痛哭了一夜。從那之後,我就認命了。”


    趙熠原本向陽生長的內心被生生燒成一片萬物枯敗的荒蕪,而那些野火掠境後留下的灰燼也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的枯井,他從此便當自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獨活在世上,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他仍然盯著那片恢弘的飛簷,自顧自地回憶,聲音變得縹緲,仿若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十年深宮孤月,八年邊關縱馬,六年賦閑在家,我想不到會有被他拉住手的一天。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也許快死了吧。”趙熠怪異地咧嘴一笑,隨後又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此刻,周遭寂靜如空,風過亦無聲,如蔓靜靜聽著,心髒一陣陣發緊,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形單影隻的孤單少年,與眼前寂寥落寞的高大身影重疊在一起,竟讓她的心底泛起痛楚的苦海,仿佛自己也經曆了那一切。


    趙熠慢慢轉過臉來,見她緊張兮兮的樣子,故作輕鬆地笑了,打趣道:“嗐,幸好是你,若是其他人聽見我這些話,會以為謀反的人是我呢。”


    如蔓麵對他勉強擠出的歡顏,卻笑不出來,她真的心疼他了。她無法想象,一位父親會對自己的親生孩子如此冷漠,更無法想象,這個孩子在最需要愛的時候經曆了多少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


    趙熠看到她清澈的眸子中滿是悲憫,竟慌張得如觸電般轉開自己的目光,另起一個話題道:“官家讓我查這謀逆案,看來他也沒打算將太子一棒打死。現在時間還早,我們先去聽聽楊從季的口供。”


    葉如蔓見趙熠不願再說及此事,便垂首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低應和一聲,隨他出宮,直奔天牢。


    楊從季與一般的禁軍不同,他身材矮小偏胖,眉尾處刺有一串青字。趙熠和如蔓來到牢房前,便看到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將領披散頭發,歪著腦袋,若無其事地蹲在地上啃咬稻草。


    “楊將軍,本王奉聖諭前來調查你夥同周懷忠謀逆一案。”趙熠像素日裏與人打招呼一般,十分溫和地說道。


    “嗯。”楊從季眼皮都沒抬一下,敷衍地應了聲,嘴裏繼續叼著稻草,倒是顯得比趙熠更加坦然。


    “楊將軍,你沒什麽想說的嗎?”趙熠微微有些驚訝,不曾料到他會是這樣平淡的反應。


    楊從季啐地吐掉嘴裏的草葉子,拍拍囚服站起身,走近兩步:“沒有,你們看到的就是事實,我和周懷忠因為看不慣官家偏袒奸相丁謂,憤而起事,太子對此毫不知情。祐王殿下不必浪費口舌,定了罪就早日行刑吧,省得我在這裏活受罪。”


    “楊將軍,若太子真的不知情,那他可被你們連累慘了。”趙熠惋惜地歎一口氣,“你們這一舉事,他的東宮之位怕是保不住了。”


    這話倒是落在了楊從季的心坎上,他臉上浮現一陣愴然,揚起頭看著牆上一方小小的高窗:“是我們對不住太子殿下。不過,殿下畢竟沒有參與,嚴格說來也是受害者,官家再生氣,可以拿我開刀,實在沒必要廢了太子。”


    趙熠搖搖頭:“楊將軍,你太不懂朝政了。你覺得丁謂是吃素的嗎?你和周懷忠的謀反給了他攻擊太子的最好武器。”


    “唉…”楊從季頹然地坐在稻草上,幽幽道,“事已至此,無可回頭了。”


    “確實無可回頭了,你舉事之時,難道沒有想過這個結果嗎?”


    “我想過呀,隻是周懷忠一直篤定地告訴我,太子是天選之人,此舉必能成功。加上我確實早就看丁謂不順眼,經不住他反複勸導,就一不做二不休了。誰知竟是這麽個結局,周懷忠誤人啊!”楊從季不停地唉聲歎氣,隨手拾起幾束稻草揉了兩下,又用力扔到遠處,看起來十分懊悔。


    “周懷忠有什麽秘器在身,竟能說出保證成功這樣的話?”


    “他哪有什麽秘器,天天就神神叨叨的,說什麽得到了上天的啟示,太子有神明相助,必定事成。唉,我也是腦子一時糊塗,竟信了他的鬼話……”


    “上天的啟示?”趙熠琢磨著他說的字眼,腦中快速旋轉。


    “是啊,現在看來周懷忠就是在放屁啊,害得自己身死不說,還連累了太子殿下,唉,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楊從季越想越氣,抬起腳猛踹一腳石牆。


    “他是什麽時候找你謀劃的?”


    “八月二十三日,因為前一天官家病重,我在禁中守了一夜,第二日困得要命,本來要睡覺的,周懷忠突然造訪,說了一堆什麽神啊鬼啊的,反正就是攛掇我與他一起殺了丁謂,輔佐太子登基。唉,我當時真是被漿糊蒙住了,竟然就答應了!”


    “你和周懷忠的謀劃,都有誰知道?如何泄露出去的?”


    “我這邊知道的都是絕對值得信任的人,我也想不明白是如何泄露的。原本我和周懷忠約好,我在宮外殺掉洵王和丁謂,他在宮內軟禁官家。當我以拜訪之名去到丁府,剛叩開門就被人拿下了,我當時可是拿著正經拜帖去的,又沒帶刀,丁府的人是如何知道我要謀反呢?肯定是有人背叛了我!”楊從季恨恨地說道,想到自己遭到了背叛,就惱怒不已。


    趙熠略略思忖,反複推敲他的話。


    楊從季見趙熠定在那裏不言不語,便催促道:“祐王殿下,您別在我這浪費時間了。罪我都認,要畫押就畫押,要定刑就定刑,趕緊處決吧,我也不想活了。”


    趙熠溫和道:“楊將軍,一切都會按朝廷法度推進,不必著急。”


    楊從季歎息一聲,低下頭繼續擺弄稻草,散亂的頭發垂在麵前,昏暗的光線下他看起來像一尊沒有生氣的人俑。


    話問得差不多,趙熠和如蔓便離開了天牢。韓長庚已經等候在外多時了,見到趙熠就問道:“皇城司的人已經將東宮搜出來的物證整理好了,王爺是想讓他們送到審刑院,還是王府?”


    趙熠看了眼漸暗的天色道:“送到王府吧,我今晚就看。長庚,你去趟丁府,問問他們是否提前知曉楊從季叛變。”


    皇城司效率極高,不一會兒,就有人拉著十幾個大箱各類物證送到祐王府。據說,隻要是寫了字的紙,哪怕是紙片子,都被收集過來,要全部看完估計得花上幾天幾夜的時間。趙熠一見這架勢,連更衣都省去了,直接鑽入書房不出來。


    夜色如水,月照京城,祐王府庭前的花影隨著月亮的移動慢慢爬上了欄杆。


    如蔓剛剛洗漱好,正坐在桌前冥思,門外忽而傳來一陣叩門聲。她打開門,延寧站在門外。


    “小葉,你沒睡吧?” 延寧見麵就遞過來一個食盒,“王爺晚上還沒吃飯呢,我們去送飯,他根本不開門,要不你去勸勸他?”


    “我?”如蔓頗感意外,搖搖頭道,“今晚王爺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擾。”


    “我知道,可是王爺年幼時在軍中三餐無定時,落下了脾胃的毛病,禦醫特意叮囑過,必須要規律進食,不然病情會加重的。”延寧鄭重道。


    “這…讓韓大哥去勸會不會更好?”倒不是她不願去送飯,隻是延寧不找別人,偏偏找上她,讓她覺得有些尷尬無措,也許,趙熠和她這般相處,早已明明白白地落在旁人的眼裏。


    “韓長庚如果在的話,肯定讓他去了,可他今晚有事出門,不在府裏。”


    話說到這般地步,如蔓沒有拒絕的理由。而且她聽說趙熠的脾胃不好,一時有些擔心,便不再拒絕,拎起食盒往書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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