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後主遺事

  第68章 後主遺事

    太平興國三年,七月初七。


    汴京城內,車馬盈市,羅綺滿街。道路兩旁的貨攤、店鋪搭起了彩棚,許多小販吆喝著兜售花瓜、巧果、泥孩兒、穀板等各類玩偶物件,引得人們爭相購買,從早至晚,熱鬧非凡。


    這此起彼伏的叫賣吆喝,頑皮孩童的嬉戲打鬧,男男女女的竊竊私語,遠遠近近的市井閑話,一聲聲一道道,皆飄入了延福街上的違命侯府。


    一個相貌奇偉、衣冠莊正的男子,端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側耳傾聽街市上傳來的聲音。他的手裏端著一個裝滿褐色液體的翠玉酒杯,卻遲遲不飲。身旁的書桌上放著一張澄心堂詩箋,清風吹入屋內,輕輕帶起紙的一角,發出極細極細的沙沙聲響。


    那潔白光潤的詩箋上,寫著一首名為《虞美人》的詞。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男子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的仆從,滿臉哀容。他痛苦地低下腦袋,不敢正視這位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主子。


    “唉——”他聽到主子幽幽一聲喟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挺直後背,雙手垂放在雙腿上,閉上雙眼,靜待毒性發作。


    很快,男子這輩子都未曾體驗過的疼痛之感,從四肢末端而起,隨著血液的流動傳導到心髒,他的意識漸漸迷散,手腳不受控製地開始抽搐。


    “徐燃!”他熬不住這鑽心的痛苦,突然睜開眼睛,衝著身後的仆從大叫道,“給朕倒水!”


    “是,侯…侯爺。”仆從慌慌張張倒來一杯水,端著雙手遞了過去,那男子撲將上來伸手要搶,卻未能抓住,水杯啪的一聲摔碎在地。仆從正要再倒一杯,卻不料被男子牢牢抓住手腕。


    “阿英,阿英,你莫生朕的氣!是朕沒能保護好你…”男子帶著哭腔,悔恨又痛苦地衝著空氣哀嚎。


    “侯爺,夫人她不在府裏…”仆從感同身受,悲從心起,卻不知如何安慰逐漸癲狂的主子。


    “她去哪兒了?”男子喃喃問道。


    “夫人她…應召入宮了,今夜怕是回不來了…”仆從的聲音越說越小,但他的每個字依然被這個意識已經渙散的男子捕捉。


    “入宮…入宮?朕這裏才是皇宮啊!”男子用盡力氣站起身,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伸手在空氣裏胡亂一抓,啞聲哀求道,“阿英,你別走,朕…朕還有個秘密未曾告訴你。朕要送你一份籌備多年的豪禮,就在金陵,線索藏在青霜和碧雲二劍的寶石之中,你猜猜看,是你最愛的……”


    話未及說完,隻聽撲通一聲,男子的身軀驟然倒地,仆從跪伏在他身邊,低聲啜泣。


    

    天陰了數日,終於落下了紛紛細雨,涼風起,秋意漸濃。


    在細腰的家中,趙熠和如蔓飲著兩鬢斑白的徐燃親手煮的茶,安靜地聽他說起那一段往事。濃鬱的茶湯上冒出幾縷細細柔柔的熱氣,氤氳在空氣中,一時間,四人沉默地各自陷入沉思,耳際間隻剩茶沫一點點破裂的細碎之音。


    “義父,”細腰率先打破了沉默,“這麽多年來,我都不知你曾是李後主的隨侍。”


    徐燃搖頭長歎一聲,心中感慨萬千:“後主離世後,我就離開了違命侯府,過起尋常人的日子,發誓此生不再提及此事。唉,唯獨七年前的七夕,那賊子帶著酒來看我們,我喝多了些,一時觸景生情,隨口提及此事。沒成想,那賊子竟然……”


    “義父,別說了。”細腰已經知曉王立昂所犯下的罪行,對於他利用自己、騙財騙色的事實也推測出了大半,哀莫大於心死,幾日不見,她已是形銷骨立、美人遲暮之象。


    如蔓輕輕帶過話題,道:“徐伯,您可知後主所言的‘秘密’是什麽?”


    徐燃搖了搖頭:“不知,不過小周後吃穿用度考究靡麗,後主送她的大禮,應該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吧。”


    “唔。”如蔓若有所思,“那您知不知道青霜和碧雲劍的下落?”


    “青霜劍在南唐歸降之時獻於先帝,碧雲劍則被小周後贈予柴郡主。”


    “柴郡主?”趙熠著實吃了一驚,柴郡主因為被過繼給太祖趙匡胤,按輩分算是他的姑姑。


    “是嫁給楊家六郎楊延昭的那位柴郡主?”如蔓亦好奇道,楊家精忠報國的故事她從小就在瓦舍裏聽說書人講過,這位柴郡主之名可謂如雷貫耳。


    “正是。小周後隨後主歸降後,被封為鄭國夫人,有次例隨命婦入宮,被困宮中數日不得出。她羞憤至極,欲投湖自盡,恰巧被入宮請安的柴郡主所救。小周後為了感謝柴郡主的救命與開導,遂將碧雲劍送給她。”


    “原是如此。”如蔓望著逐漸沉澱的茶湯出神,她想不出,自己的母親怎麽會認識柴郡主?那塊綠寶石怎麽流傳到母親手上呢?她的親生父親又會是誰呢?


    “咳——咳——”細腰忽然捂著心口劇烈咳嗽,她弓起背,上身不停顫抖,臉上漲得通紅,整個人幾乎攤在桌上。


    “細腰姑娘!”如蔓急忙走過去拍拍她的背,待她稍微喘上口氣,勸道,“身體是自己的,我扶你去歇息一會兒吧。”


    細腰沒有拒絕,在如蔓的攙扶下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甫一躺下,兩串淚花順著眼角湧了出來,瞬間濡濕了頭下的枕巾。


    “細腰姑娘,過去的七年,你過得很快樂吧?”如蔓握著她的手,柔聲問道。


    細腰沉默半晌,目光怔怔盯住床幔,七年來的點點滴滴逐漸在眼前拚湊成一幅幅躍動的畫麵:“是,他帶給我的快樂,是我從未體會過的。他尊重我,體恤我,凡事以我為先,從未與我鬧過脾氣。我每年都去大相國寺上香,感恩佛祖菩薩讓我碰上這樣一個知心人。現在想想,這一切可真是諷刺,當初有多快樂,現在便有多痛苦……”


    如蔓從懷中抽出一塊手帕,輕輕替細腰擦拭眼淚:“細腰姑娘,人生皆苦,有一段快樂的回憶,已是不易。關於王班主的一切,他是什麽樣的人,他做過什麽樣的事情,他給你帶來了什麽,都已是過去了,你不必太過執著,更不必拿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


    “唉,我又何嚐不知?隻是,這往事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浮現,這日子我都不知怎樣過下去。”細腰一手蓋住紅腫的雙眼,微微啜泣。


    “未來的日子,一樣會有快樂。細腰姑娘,你現在是自由身,身懷一技之長,還有不少積蓄。以後不論你是留在京師做些小本買賣,還是帶幾個徒弟傳承舞藝,亦或和義父回金陵定居,都能活得自由瀟灑。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別放棄希望。”如蔓誠懇地說著,真摯的言語與清冽的目光讓細腰倍受安撫。


    “沒錯,這樣一個男人,不值得我傷心流淚。”細腰帶淚擠出一個堅毅的微笑,慢慢坐起身,拉住如蔓的手臂道,“我已無事了,你和王爺時間寶貴,不必浪費在我身上。王爺在等著你吧,我這就送你出去。”


    “沒關係。我是閑人一個,哪談得上什麽時間寶貴,王爺今日休沐,也無要事處理。我陪你多說說話吧。”


    “葉姑娘,”細腰無限感慨地注視著如蔓,眼神裏蘊含著些許複雜的意味,“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講。”


    “我看得出,王爺對你的情意,非同一般。”


    如蔓心中一直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但她始終刻意避開不願深入探究,今天是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判斷,下意識地垂下頭緊抿雙唇,麵頰的溫度驟然上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是過來人,王爺看你的眼神,就像春風裏的一樹桃花,滿是溫柔。”細腰補充道。


    如蔓不知所措地擺弄自己的衣袖,她的腦中閃過兩人相處的一個又一個片段,有讓她怦然心動的,亦有讓她黯然神傷的,但她內心始終堅守的理智卻讓她緩緩道出這樣一番話:


    “王爺與我,有如雲泥之別。他有他的天命,我亦有我的歸宿。此刻的我們不過是同行於一條荊棘路上的旅人,到達某個階段的終點之後,便要分道揚鑣,相忘江湖。”


    “你看得透徹,隻是,預知這樣的結果,你心裏也不好受吧?”細腰理解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對於這樣一段注定有始無終的感情,相忘於江湖,才是最好的結局。可是理智歸理智,像祐王這般光風霽月的人物難得動了情,世間有哪個女子能不心生歡喜?

    “我沒有‘不好受’的資格,王爺注定會有更好的選擇。”如蔓坦然地笑笑,清澈的眸光中沒有遺憾和不甘,隻有一絲極淡極淡的悵然,“其實能遇到王爺這樣宅心仁厚的人,已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我很知足。這短短幾個月的時光,足夠我回憶一輩子了。”


    細腰哀歎一聲,自嘲般地搖了搖腦袋:“世間女子多為情所困,若能脫離情愛二字,則可無憂無怖。葉姑娘,我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你千萬記住,‘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保護自己,莫受傷害!”


    “好,細腰姑娘,你也保重。”如蔓按住她的手,不讓她起身相送,自己則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回到馬車上,如蔓不敢麵向趙熠而坐,便斜著身子,挑起車簾,漫無目的地看著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你在想什麽?”趙熠見她上車後一言不發,也不看自己,冷不丁好奇問道。


    如蔓轉回身體,微微垂首恭謹道:“回王爺的話,我在想柴郡主會不會認識我的母親。”


    趙熠未曾留意她態度上的細微變化,聞言隻道:“也許認識。待下次柴郡主進京,我帶你當麵問問。”


    “柴郡主,她現在人在何處?”


    “她隨兒子楊宗保現在駐守代州,每三年會入京朝覲官家。下次來應該是今年年底了。”


    “唔,那先謝謝王爺了!”如蔓嘴裏答著,始終不肯直視他。


    趙熠這才發現她情緒有些低落,以為她還在憂心父母的事情,便提議道:“前陣子把你累壞了,正好我今日閑著,不如帶你在城裏轉轉。我們可以先去會仙樓吃點東西,然後到桑家瓦子聽書,再轉轉大相國寺,晚上去逛一逛州橋。”說完,他頗有些雀躍地眨了眨眼睛。他雖在京多年,但向來深居簡出,對於這座繁華都城煙火生活的了解,比起葉如蔓來也好不了多少。許多地方常聽下人提起,卻從來不曾去過。難得今日既有時間,又有興致,他嘴角不由得勾起,暗自期待起來。


    如蔓終於抬起頭,凝眸看到趙熠充滿期盼的雙眼,帶著些許孩子氣望向她,一時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答應還是拒絕。她猶豫的時候,細腰的話在耳旁響起,最終還是下了狠心,道:“多謝王爺,隻是我肩膀還隱隱作痛,身子也有些乏力,怕是要拂了王爺的好意。”


    “哦對,你還有傷在身。”趙熠有些歉然道,“那我們這就回府,你好好休息。以後有的是機會。”他亮晶晶的眼睛含笑看著她,像是在許下什麽鄭重的承諾。


    如蔓被這溫柔的笑容射中了軟肋,怔怔地回望他片刻,才再度低下腦袋。她方才留意到趙熠雙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心中也隨之一陣黯然。可是話已出口,斷無收回的道理。何況,自己的未來注定不屬於這裏,此時又何必深陷其中呢?

    

    下午,如蔓回房休息,趙熠則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正坐在書房裏看書,下人忽報太子來了。


    趙熠原本閑適自得的臉上瞬間蒙上一層冰霜,心裏一沉,料定他沒什麽好事要說。他慢慢走到退思堂,見太子在堂中來回踱步,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太子殿下撥冗過府,有什麽事嗎?”趙熠懶懶問道。


    太子轉過身,看到他這般懶散的模樣,不由得眉頭一皺,直截了當道:“六皇子一案,你居功至偉。我想趁這個時機,請求父皇為你賜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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