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故人的身影
岱荒帶晁笙在膳房吃了晚飯,並囑咐晁笙一個時辰后,也就是戌時,要去三道堂聆聽兩位掌門講道。晁笙點了點頭,便朝著住處先行走去。
走在鋪滿了黑色藤蔓的甬道內,身邊不時有穿著黃色道袍的茅山弟子往來穿行。他們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時不時還會對晁笙投以善意的目光,晁笙也都一一的禮貌回應。
可是走著走著,晁笙突然看向那些甬道內忽明忽暗的荒魂燈。
耗盡心神與法力的燈靈,就只剩一絲殘魂還在這裡燃燒了嗎?他們不惜代價也想完成的夙願是什麼呢?這其間又有著怎樣驚心凄婉的故事呢?
和他們相比起來,自己現在有了師父和同門師兄弟,並且有血有肉地站在這裡,不用像這些燈靈一樣連記憶都無法找回就孤獨地死去,實在是應該感到知足。
這一刻,晁笙做了兩個決定:以後一定要幫白巫裳完成自己的夙願,還有自己這輩子,一定要無悔。
一個時辰后,岱荒再次來到晁笙的練功房,並隨手將一件黃袍扔給了晁笙。
「這是?」晁笙看了看手上的黃袍,有些不明所以。
「兩位掌門每晚戌時都會在三道堂講道,以後你每次去聽道的時候,都得穿上這件黃袍。」岱荒笑著解釋了兩句。
不知是不是晁笙的錯覺,晁笙覺得此刻岱荒的笑容里多了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
晁笙低頭再次打量了一下手中的黃袍,臉上不由現出一絲嫌棄的神情——只見整件黃袍都是用一種光滑的布料製成,但由於布料本身質量並不是很好,因此上面布滿了不規則的褶皺。布袍是鮮艷的亮黃色,袖口秀有八卦雲紋,背面則綉著一個大大的太極八卦圖形。
晁笙以一副見到鬼一般的神情翻動著眼前的黃袍,突然,一個帽子似的東西從中掉了出來。這個帽子的額頭部位也綉著一個土裡土氣的太極八卦,而更讓晁笙吐血的是,帽子的後半部還綴著兩根飄帶一樣的東西。
半晌,晁笙有些僵硬地反問了一句:「我可以不穿么?」
「那怎麼行!道術的參悟必須要有損有盈,因而將一炁、築基、開光三期修為的弟子劃為黃冠期,這是你們為道教作出相應貢獻的階段。而黃冠之名,就是從這黃色道袍和道冠得來的。所以小師弟自然是要穿著它們了。而且你現在已有一炁境界了,等你法力再穩固些,就要正式進入道觀當道童了。屆時除了聽道外,你在道觀處理世俗事務的時候也必須穿著它們。你可別小瞧這道袍,它雖然難看了些,但對於連八卦鏡都沒有的你們,它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件法器,關鍵時刻興許也能保你一命的。」
「既然這黃袍這麼好,那師兄為何不穿?」晁笙有些不快。
「哈哈。」岱荒得意地笑了起來,「因為就在你來這裡不久前,師兄我就已經突破兩弦境界,成為一名正宗的法師了。等你修行步入正軌后,我也要帶著我練功房的幾個弟兄和荒魂燈,外出歷練了!」說完,岱荒的眼中流露出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
晁笙看著滿臉喜悅的岱荒,心下也是會心一笑。
不過雖然晁笙心裡是替岱荒開心的,但表現到臉上的時候,依然變成了冷酷的神情。
岱荒以為晁笙開不得玩笑,當下只得收起笑容,略微催促了一下:「別想太多,快換上道袍走吧,再不走就遲了。秦九師叔很厲害的,可別讓她找到機會教訓咱們。」
換好道袍后,晁笙和岱荒來到了三道堂。
和晁笙昨晚第一次來這裡時一樣,此刻三道堂里坐滿了身穿黃色道袍的弟子,其間雖然也有著一些和岱荒一樣穿著粗布衣衫的兩弦弟子,但和黃冠期的弟子相比,顯得有些稀稀落落的,並不算多。岱荒對此的解釋是因為兩弦期的弟子大都外出歷練了,故而來聽道的兩弦弟子並不多。
讓兩人感到意外的是,在正中三把石椅的右側石椅上,並沒有看到秦九的身影,反倒是左側石椅上,一襲青衫的狄炻正滿臉笑意地打量著堂中的一眾弟子。
這時,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黃冠弟子跟岱荒打了聲招呼,岱荒沖晁笙囑咐了兩句,就走過去跟那名黃冠弟子坐在了一起。晁笙聳了聳肩,隨意在靠後的地方找了個蒲團,坐了下來。
不多時,待得黃冠弟子差不多都到齊了,狄炻微微清了清嗓子,眾人漸漸安靜下來。
狄炻滿意地笑了笑,朗聲道:「三掌門有事外出,因此這兩日便由我來為大家講道。」說著,狄炻右手輕輕一揮,就要關閉三道堂的大門。然而就在大門即將合攏的時候,簡蘭嬌小的身影閃了進來。
只見她半是羞澀半是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然後一溜小跑地跑到晁笙身側坐了下來。
狄炻無奈地搖了搖頭,開口說道:「聽三掌門說,她昨日為你們講解了何為『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淵呵!似萬物之宗。銼其兌,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那麼,誰可以告訴我這段話究竟在說什麼?」
「小師弟,你來啦!」簡蘭一坐下,便小聲地對晁笙說道,但晁笙此刻的注意力卻全在狄炻所說的話上,似乎完全忽視了簡蘭的到來。
見晁笙沒有搭理自己,簡蘭撅了撅小嘴,只得沒話找話地又道:「小師弟,你穿這身道袍還挺好玩兒的,就是難看了點兒。你知道師姐我為什麼不用穿這麼難看的衣服么?因為秦九師父說了,我是年輕弟子中唯一的一位女孩兒,所以我可以不用穿。所以如果師弟也是女孩兒的話,就不用穿了哦!」
簡蘭說完,笑盈盈地看著晁笙,期待晁笙能對自己說些什麼,她心裡甚至想著:要是小師弟能沖自己發點小火那就更好了,因為那樣一定會很好玩。
然而讓簡蘭失望的是,晁笙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小師弟?小師弟?喂,我跟你說話呢!」簡蘭不甘地又嚷了兩聲,就在這時,狄炻的聲音傳了過來。
「簡蘭,你來給我說說這段話是什麼意思。」
「是,師伯!」簡蘭聞聲一驚,連忙起身拜了一拜,隨即又有些懵的問道,「可是師伯,您指的是哪段話?」
此語一出,在座的其他同門頓時發出一陣善意的輕笑。
「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淵呵!似萬物之宗。銼其兌,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狄炻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看不出是喜是怒。
簡蘭輕咬了一下嘴唇,有些撒嬌地道:「可是師伯,我昨天來得晚,比您和晁笙也早不了多少,所以秦九師父昨晚講這些的時候我都不在。不信您可以問師兄們,他們可以替我作證的!」
「我讓你說說這段話的意思。」狄炻再次說道,聲音輕緩,但卻不容置疑。
聞言,簡蘭這才臉紅了紅,一邊思量著,一邊答道:「這段話的意思是大道空虛無形、無窮無盡……深遠,似萬物之宗……嗯……消磨它的鋒銳,消除它的紛擾,調和它的光輝,混同於塵垢。隱而不現,又彷彿實際存在,我不知道它是誰的後代,似乎是天帝的祖先。」
簡蘭語畢,四周便立馬有一些同門師兄發出了讚歎。
「不愧是小師妹,昨晚來得這般遲,以致將三掌門的講道錯過了大半,但這般隨口說來,竟與三掌門所說沒有多少差別……」
「修道奇才大概說的就是小師妹了罷,這悟性……」
「呵呵,小師妹還是這般漂亮……」
就連狄炻聽了以後,也忍不住點了點頭:「不錯,雖然你並沒有真正領會其大義,但就字面上來說,也確是如你所說了。看來三掌門果然沒有看錯你。」
聽到這裡,簡蘭半是得意半是害羞地笑了笑,卻不料狄炻話鋒一轉道:「晁笙,你又是如何理解這段話的?」
一旁的晁笙完全沒料到師父竟會突然向自己發問,當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甚至連弟子禮都忘了行。
只見他滿臉通紅地低聲道:「弟子、弟子認為,這段經文的意思是:大道空虛無形,作用卻無窮無盡,深遠,似萬物之宗。消磨它的鋒銳,消除它的紛擾,調和它的光輝,混同於塵垢。隱而不現,又彷彿實際存在,我不知道『自然萬物』是誰的後代,似乎是天帝的祖先。」
此語一出,頓時引來了其他同門的不滿。
「這不是小師妹才說過的話么?」
「又是一個不懂裝懂的人。昨天見他和二掌門一起回來,還以為應該和小師妹一樣,是個修道的奇才。卻原來不過是個學舌的鸚鵡罷了……」
「學我說話,不害臊。」一旁的簡蘭也小聲嘀咕道。
唯有狄炻不發一言地注視著晁笙,眼中隱有異芒閃現,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感受到四周投來的眼神不善,晁笙只覺得腦袋一熱,當下便篤定地辯解道:「弟子沒有學師姐說話!師姐方才說的是『我不知道它是誰的後代,似乎是天帝的祖先』,而弟子說的是『我不知道自然萬物是誰的後代,似乎是天帝的祖先』。弟子認為這段經文告訴我們的,是道的本質,大道無形,但不是空無所有,道是自然,道是萬物,道是萬物在自然中存在的規律,道不是任何東西的後代,因為就連天帝,也是應道而生!」
說完,晁笙像是犯錯的孩子一般低下了頭,一副準備接受狄炻訓斥的樣子。
然而狄炻卻是緊接著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那你說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又作何解?」
「弟子知道!」或許是被晁笙激起了一絲好勝的心理,簡蘭搶著答道,「這話的意思是天地沒有仁愛,對待世間萬物就好像狗一樣,任其自生自滅!」
狄炻看了簡蘭一眼,露出一絲微笑,道:「不錯,能體會到『仁愛』和『自生自滅』,已經很不錯了。」但狄炻很快還是將目光移到了晁笙的身上,「晁笙,你是怎麼看的?」
晁笙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答道:「在弟子的印象中,芻狗就是用草紮成的狗,以前找不到玩伴的時候,弟子都是跟它說話的。前不久,我們鎮上死了兩個人,一個是鹽號的王老闆,一個是我家隔壁的李奶奶,在小鎮上,王老闆是富人,李奶奶是窮人,李奶奶平日里攢足了物品想去換鹽,卻總是被王老闆為難,這顯得很不公平。從前我受欺負的時候,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生而為人,為何卻有貧富貴賤之分?直到他們兩人離世,我才明白,對於天地而言,人終歸是黃土一把。所以弟子認為這句話應該是說,天地對待萬事萬物就好像草扎的狗一樣,無所謂仁慈,無所謂憎惡,任憑其自作自息而不干預,萬事萬物都好像草扎的狗一樣,處於大道的公平之中。」
晁笙說完,場面一時有些安靜。而坐在石椅上的狄炻,望向晁笙的目光甚至彷彿穿透了時光。
眼前的這個身影,除了瘦弱一些,眉目、舉止、言談、風采竟都與記憶中那人的身影這般相似。多少年前,自己和秦九也曾與現在的簡蘭一樣,站在他的身旁生著悶氣,心裡卻由衷的敬仰著他。
狄炻抬頭向通天洞外的夜空望去,月光灑在他的面龐上,俊逸如仙,可又是那麼的落寞與滄桑。
「笙兒,方才你說的這些可曾有人教過你?」半晌,狄炻閉上雙目,聲音有些嘶啞地嘆道。
晁笙聞言,先是搖了搖頭,隨即又點了點頭:「娘說她不識字,教不了我,也沒錢供我去學堂。不過好在學堂的夫子是個好人,他明知我躲在窗外偷聽,但卻從未點破過。有一次我去偷聽的時候,還在窗下撿到了幾本臨摹的新書。而且今天岱荒師兄也教了我很多,所以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學過的。」
「好,好!」狄炻一改方才的落寞,從石椅上站起身子,朗聲鼓掌大笑道,「不愧是我茅山的弟子!好,好啊!」
平日里溫文儒雅的二掌門此刻居然開心得大笑不止,這讓在場的眾弟子一個個都瞪大了雙眼。其中,尤以岱荒瞪得最圓。他以一種看怪物似的眼光打量著那個站在眾人之中、顯得有些無措的瘦削身影,因為他知道,他並沒有告訴過晁笙那兩句話的意思。
而此情此景又豈會讓一向受寵的簡蘭好受?
只見她咬了咬嘴唇,猛一跺腳,便將身下的蒲團挪到了遠處,賭氣地坐下了。